意識混沌, 五識皆無感知,渾渾不知身處何處,茫茫不曉自己為何人。
不知過了多久, 一絲光感散落在周遭。
蜷縮在虛空中的人影緩慢抬頭,隻這一個動作仿佛就拉長了千百年。
世間空洞,萬物皆無,寰宇溟涬濛鴻, 元氣未散, 模糊一團。
一點星光破開混沌, 虛空大變,無數星辰閃爍, 彙聚成團,浩瀚成河。
星河在腳下流淌而過,人影起身, 似感知到無數不可名狀的東西在黑暗中包圍著自己,它們無狀之狀,無物之象。
不斷有靈蘊從她虛幻的身體上溢散,而後被黑暗中的東西爭搶分食。
她茫然展開手, 靈蘊浮動, 似乎在考慮那些是什麼。
直至黑暗扭曲, 鑽出一隻可怖而赤紅眼睛,虛空撕裂,在它周身聚成漩渦, 它撲上來,漩渦成了它的爪牙。
她在原地沒動,意識中好像不存在所謂害怕和恐懼,等到那東西逼近三丈, 她嘴唇微動。
一個音節從她口中緩緩吐出。
“寂。”
明明沒有任何壓迫感,好像隻是一聲呢喃自語。
但須臾間,整個虛空都陷入了一片寂靜,所有的窺視感都消失了,黑暗中的不可名狀好似退避千裡之外,而唯一顯形的赤紅眼睛定在原地,它背後的漩渦停止了旋轉,漸漸的,它開始崩裂,形成無數光斑似的碎片在虛空中散開。
一些奇怪的記憶鑽進腦海。
一個嬰兒哇哇誕生,嬰兒的母親還停留在分娩的後遺疼痛中,中年男人站在嬰兒麵前,強行開啟嬰兒肩膀上的兩道魂火,而後毫不留情的掐滅了那道屬於意識的地魂魂火。
中年男子抱著嬰兒對孩子母親說,這個孩子是天生無識,活不過滿月。
孩子母親大驚跌落到床下,艱難攀附著男人大腿,問如何能救孩子。
中年男人做悲痛狀,蹲身將孩子母親抱入懷中,輕聲安撫,說孩子不會死的,這樣的孩子是天生的靈童,隻等待天人地魂覺醒成為九州天驕的。
孩子母親信了,她看著無知無覺的孩子,心中滿懷希望,不顧一切地跟著中年男子去祭祀,去尋找靈脈與枯骨,起初他們還小心翼翼,用著積攢的靈石和墳塋中的屍骨,到後來,他們越來越瘋狂,堂而皇之地私用宗門靈礦,又以百日滿月宴的名義邀請散修而後坑殺。
直到被人察覺,中年男人失去一切,渾渾噩噩等待死刑,孩子母親卻站了出來,以色乾擾了裁斷,隻徹底斷了嬰兒的生機,留下了所有人。
深夜,孩子母親告訴男人,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孩子醒來。
再一次不顧一切地收集祭祀材料,一日深夜,虛幻身影似乎看到了自己。
她出現在記憶裡,卻沒有察覺到暗中窺視的孩子母親,孩子母親扔出一隻黑檀虎貓,讓虎貓帶著她找到了一個女孩。
孩子母親打開了莊宅大門,她最後一絲良心決定送兩人離開,卻不想有人留在了莊宅內。
血月降臨,孩子母親完全失控了,她誰都不想在放過,所有阻止她孩子醒來的人都該死,她奉獻了半生血肉,卻來不及看到最後的結果便消散了。
虛影迷茫環顧虛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那記憶裡,不明白那祭祀到底是為了什麼,她的記憶是一片空白的。
她伸出手,光斑似的碎片落在她掌心,新的記憶呈現。
無儘的虛空中,數不儘的東西在黑暗中窺視一片耀眼之地,它完完整整呈現在虛空生靈眼中,它們貪婪垂涎,無數次侵襲,卻被無形的屏障擋在外麵。
那無形屏障的源頭是一座恢弘天宮,坐落在層層雲霧、厚重氣層之外,在天宮頂上,一隻如曜日般的三足鳥兒被鎖鏈捆束著。
忽而無形屏障輕輕晃動,一點血點暈開,漸漸彙聚成奇異的祭祀陣紋,陣紋中心出現一個嬰兒,但對於窺視者來說,卻是無形屏障出現了一點漏洞。
虛空中無數窺視者向那嬰兒湧去,堆疊,推搡,擁擠著。
直到記憶的主導者搶占機會,鑽進陣法,撲向嬰兒,卻在接觸刹那,嬰兒變成了虛影本身。
但窺視者毫不在意,隻要突破冥冥屏障,它就能占據那光華萬丈的地域。
混沌的氣息裹挾著無儘的本源惡意湧入虛影本身意識中。
突兀的,虛影從破碎的記憶中抽離,突兀劇痛,她抱頭長喊。
這一刻,她所有的意識歸攏,緊接著開始墜落,無儘的墜落中伴隨著漫長的記憶湧入腦海。
她的名字叫招凝,姓沈,流浪了很久,死裡逃生得到仙緣,是受先人指路來到修真界,進了清霄宗,她正帶領外門弟子出宗做任務,卻遇到了靈童祭祀。
“不,不能!”
招凝猛地醒了過來。
睜開眼,混沌的記憶無聲無息隱去,招凝逡巡四周,卻發現此地是空照山紅樹小院的坊間,四周的布置還是她當年走時的模樣。
從床上坐起來,她展開手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是自己的身體,有實感的,身上的傷都已消失,衣著換成雲絲編製的輕衫。
“是秦師叔帶我來這裡的嗎?”
“可是我不是應該在林家莊宅嗎?天魔借陣法中侵蝕了我的意識……”
招凝下意識內觀自身,靈力至純至淨,修為甚至隱隱有突破之感。
她沉神進入到寂靈之府中,四處查看,卻毫無變化,走出寂靈之府大門,識海灰霧朦朦,一如往常,沒有絲毫被侵占的痕跡。
天魔侵蝕,她竟然毫無異常。
招凝從寂靈之府離開,坐在床邊,滿目茫然,她側目去看梳妝台上的銅鏡,銅鏡倒映著她的模樣,清靈纖秀,沒有絲毫的變化。
片刻後,招凝赤腳下床,推開房門,停在二樓回廊上。
房間外紅樹赤紅,微風輕輕吹拂,幾片紅葉飄然落下,招凝伸出手,紅葉在她掌心停留。
不遠處,被她親手種植的月琅花已經完全綻放,夜空下泛著微藍的光暈,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花叢間閃爍。
安寧,靜謐。
仿佛之前經曆的一切都好似不存在。
可是招凝知道那些禍事並不是錯覺,必有哪裡出了問題,更甚者,邪魔詭計已經無聲無息滲透昆虛了。
她得回到宗門去。
招凝禦風而起,可剛往飛離地麵十丈,卻猛地觸碰到無形的禁製,禁製暈開波瀾,無論招凝怎麼嘗試都沒有辦法出去。
視線落在小院中的巨石上,“莫不是秦師叔離開前開啟了禁製?”
之前招凝借住的時候,秦恪淵教過招凝解開禁製的手法,可等到招凝落在巨石前,嘗試去解開禁製時,巨石上爆開靈光,將她的靈力排斥出去,並不允許招凝破解。
無法解開禁製,這裡對於招凝好似變成了無形囚牢。
招凝忽而覺得恐懼,莫不是自己被天魔侵體後無意識做了什麼亂事,被關在了這裡?
這一想法躥上心頭,便一發不可收拾。
招凝立刻遠離了禁製核心,不敢再妄動,害怕天魔還殘留在自己意識的哪個角落。
“等秦師叔回來……”
招凝心中告訴自己,她緩慢蹲下,又過了一陣,坐在台階上,屈著腿,抱著雙膝。
“禁製被觸動,師叔便會察覺,一定很快就會來的。”
招凝默默自語,可等了許久都沒有動靜,心中的不安和急迫加劇。
這夜月明星稀,風聲陣陣,無數紅葉飄落。
招凝盯著紅樹許久,忽而聽到一絲雜聲,這聲雜聲驀然將招凝從一種低落的情緒中拽了出來,她看向月琅花叢,倏忽之間,瞬身而至,往花叢中一探,卻見是個小妖靈。
小妖靈正抻著懶腰,招凝的突然出現嚇得它一顫,但轉而又露出喜色。
“仙子姐姐,你醒了!太好了!小人參無聊死了。”
它衝上來就抱著招凝的小腿,蹭了又蹭,招凝拎起它,它也不反抗,白乎乎的麵上五官動了動,是一個靈動而歡快的表情。
小妖靈的模樣大多一致,招凝聽它語氣才意識到這並非紅樹小院新生的妖靈。
“你是赤霄峰的妖靈?”
小妖靈小雞啄米式的點頭,“對啊對啊,仙子姐姐,我守了你好久哦,你一直不醒。”
招凝微頓,“我睡了多久?”
“啊?”小妖靈似模似樣的摸著不存在的下巴,“我不知道,我被首座仙師帶到這裡,仙子姐姐就一直再睡,有兩個月了。”
招凝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睡這般久。
兩個月的時間,林氏莊宅還有飛鳴陳氏那邊會變成什麼情況,還有清霄宗當初走時人心浮躁的場麵又會是什麼狀況。
招凝放下小妖靈,她抬頭環視半空看不見的禁製屏障。
她又回到台階上坐下。
小妖靈蹦躂著跟過來,也學著招凝模樣坐在她身邊。
“仙子姐姐,看起來很不開心。”
招凝應了一聲氣音,所有情緒都壓在心底,她告訴自己不要慌亂,外麵還有築基前輩,還有金丹真人,還有秦師叔。
大抵是兩個月憋壞了,它湊近招凝,自己唧唧喳喳說著。
“仙子姐姐走了之後,峰上都沒有人陪我玩了,小靈芝它們嫌我笨,都欺負我。”
“還有,丹院裡新來的煉丹弟子,總是想要抓我去煉藥。”
“我就偷偷跑出去,結果撞上靈獸潮,險些把我踩扁了。”
招凝在他絮叨中一怔,“靈獸潮?宗門中怎麼會有靈獸潮?”
“有啊。”小妖靈非常認真點頭,“就是從禦獸園跑出來的,好多呢,天上都有!一個個眼睛通紅的,可怕極了,被仙師們斬殺後,就奇怪的當場腐爛了。”
招凝大驚,之前在禦獸園就聽青霄峰弟子說靈獸躁動,還說是小黑虎鬨的,難道當時另有隱情?
這一刻,招凝當真在紅樹小院待不住了。
她又轉頭看向小院禁製核心,強行破開禁製的念頭在招凝心中升起。
卻在這時,忽而天際劃過一道銀光,銀光撕開昏暗的雲層,朝紅樹小院而來。
招凝自醒來後終於露出喜色。
直至銀光落在院中,招凝提裙奔去,停在來人身前,“秦師叔。”
“醒了。”秦恪淵的聲音很低,甚至有一絲沙啞。
招凝奇怪的抬眼看他,察覺到秦恪淵神色更冷峻了,眉宇間帶著藏不住的疲倦。
“師叔,外麵出了什麼事了?”
但秦恪淵卻隻看了她一眼,問,“怎麼不穿鞋就跑出來。”
招凝這才發覺自己醒來之後根本沒有注意,直接赤腳出來了,腳尖動了動,但招凝又想,穿不穿鞋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外麵是什麼情況。
可是秦恪淵似乎根本沒有接過這話的打算,而是直接施展術法,兩人一齊出現在了小屋中。
“夜深寒重,穿好鞋再出來。”
招凝沒辦法隻得進房間穿好鞋,等招凝在出來時,卻見秦恪淵已經坐在長榻上,矮桌上已經斟上了茶水,這顯然並想直接帶她出去,招凝在原地踟躇,開口問道,“秦師叔,我醒來前祁陌林氏故技重施,召喚天魔,招凝堪堪擋住那天魔,可是那陣法仍舊在轉動,不知後續情況,招凝心中惶恐,恐怕波及外界……”
“招凝。”秦恪淵輕聲攔住她後語,“莫慌莫亂。”
他抬眸,剛才那份冷峻和疲憊已經消失無蹤,甚至朝招凝勾了一個極淺的笑意,朝矮桌另一邊指了指。
“坐。”他說,“你不僅攔下了天魔,還破壞了陣法,郭從衡趕過去的時候,一切都歸於平靜了。”
招凝聽他這麼說,心中不安略微平緩了幾分,這才猶豫著做到秦恪淵對麵。
秦恪淵給她招凝斟了一杯茶水,“靈露茶,可緩解憂思煩亂。”
招凝聞言,低頭看茶水,一片茶葉在水麵遊蕩,她卻無法靜心品茶,隻下意識地雙手捧住茶杯,當真有一種想從茶水中汲取一絲安寧之感。
可怎麼也喝不下這茶,她看向秦恪淵。
秦恪淵伸手接下她手中捧著的茶水,將茶杯放下。
“罷了。”
秦恪淵見招凝滿心都是林氏莊宅的情況,便不再藏話,說起那日之後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