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華本想叱罵一聲“笑話”, 可剛出口半字,突然頓住,目光在彭瑒和老嫗身上來回逡巡, 在借助彭瑒辨識什麼人。
而賀捷已經完全被天陽仙宗長老們遮住身形。
芷月一時不明,小步上前, 正欲低聲詢問,猛然被抓住了手, 那力道似要將她腕骨捏碎。
芷月能明顯感知到他矛盾的情緒,既畏懼又興奮。
當那老嫗的目光落在元華身上時, 芷月眉頭一緊,聽見自己腕骨“哢噠”一聲, 她強忍著痛, 不讓麵上暴露出絲毫異樣。
招凝在眾人注視中起身, 一抬手,拐杖飛回她手中,底端點地,輕飄飄的一聲“咚”響,驟然打破場中寂靜。
一棍阻天劫當真是她一築基境的老嫗能做到的嗎?同一個問題閃過絕大多數人心頭。
“閣下是哪一位隱世大能?”墨陽宗宗主代替所有人問了,旋即斥責, “乾擾雷罰,阻撓斬魔, 於禮不合吧。”
招凝沒有回答他。
“元華長老。”對元華好生一禮,“老身有一惑, 望請解惑。”
元華未答,反是他人再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有時間為你個老家夥解惑, 你當你是何人?!”
更有人急迫,“元華長老,莫要耽誤,先滅項鴻軒再說!”
項鴻軒得到喘息機會,一瞧插話的是那些素來跟風的牆頭草宗門之人,暴怒大罵。
“爾且報上名來,這麼急著殺本座,你亦是同他們一夥的。”
一時間爭端又起。
招凝在質疑、爭吵、怒罵等等混亂聲音中,語調平穩,音色清淡,“依元華長老適才所說,你是唯二走出鬼神塚並此間唯一存世的人,故而問元華長老,可知鬼魔麵在何方?”
目光鎖定著元華,元華神色未變,餘光卻見賀捷在眾天陽長老後方露出一半身形。
那僅露的一隻眼,又被陰影遮去神色,隻留下深刻的陰暗感。
“那是何物,本座從未聽過。”元華形態自然,“鬼神塚乃聖人之墓,怎會有蘊魔之物,荒謬。”
涉一“魔”字,適才的吵鬨變得毫無意義,在安靜幾分後,彭瑒嗬笑道,“千載歲月過去,諸位活了這麼久怎麼連景耀鬼神都記不得了。”
湛雪旋問他,“可是當年位列天宮尊者、後又被天道抹殺的那位?”
彭暘挑眉,“天道抹殺?”
極寒宮是傳承上萬年的古宗門,他們自是知道隱秘的,“傳聞元神之前以聖人證道,元神之後卻以殺戮滅世,故而天道不容。”
“可笑!”尚夏突然站起來,“景耀鬼神是被譽為九州第一聖人。聖人一生為天下蒼生,隻是迫於九州局勢……”
彭暘抬手打斷尚夏的話,轉而替尚夏表達了他想要反駁的意思,“聖人卻非至聖,晚年改救人為殺人,可殺人亦是救人。聖人創造了兩張麵具,一麵為鬼神,可壓製萬魔,一麵為鬼魔,此麵是‘以惡為食,以邪為本,生幻象,誕妄念’的詭物。聖人手中,他是以殺止殺的利刃,可是到了心存惡念的人手中……嗬嗬……”
話未儘,但在場人皆能意會。
於是,場上本飆升到極致的情緒好似觸到頂,一瞬墜下來。
此時提及這事,項鴻軒再傻也知道是何意,“好啊!好啊!元華,我就當你是元華,是你竊取了鬼魔麵?!你說我是魔,那你現在是人是魔!”
他身形猛而一震,半盞茶喘息時間蓄積的力量,加之本應雷罰放鬆的束縛,下一刻,項鴻軒掙脫了。
而他人已經瞬身逼至天道碑高台上,身留殘影,手抻成爪,步步逼近,似要撕下元華的臉。
元華後仰,身形倒飛,拉開與項鴻軒的距離,而這時,芷月猛而出手,一掌打在項鴻軒胳膊上,項鴻軒受力旋身回退三步。
他嗬道,“芷月,你滾開。”
芷月亦斥,“項鴻軒,你休要在我天陽仙宗放肆,不過是憑一句話,就能使你的陰謀變成我們的算計嗎?”
“芷月,你!”項鴻軒氣顫,“芷月,我當年重創你,是我沒有看清楚形勢,但現在,芷月,我欲救你於水火,你卻這般包庇阻攔。芷月,莫不是你也與之狼狽為奸!”
一道攻勢從芷月後方突兀撲向項鴻軒,項鴻軒瞬而抵擋,腳下又跟著退了數步,咬牙切齒,“元華!”
元華收勢背手,不看他隻問招凝,“閣下,輕飄飄的‘鬼魔麵’三字又能證明什麼?就算那是魔物,又與本座何乾?半柱香之前,諸位可是看見了,本座神魂純粹,絕無異狀,更何況是魔化!”
長老群中的賀捷再次隱匿。
空口白話,何有懼也。
“芷月。”元華提聲,“過來。”
芷月遲疑片刻,向元華走去,元華半攬她腰身,親昵至極,低眸對視間,似要將合籍之禮繼續。
隻是現在少有人關注此,更關注的是“證明”。
因著適才憑空阻雷罰的威懾,此時少有人鬨,不過悄聲提醒。
“彭宗師,還有這位前輩,有些話不能憑空說的,適才定下項鴻軒的罪責,可是大家一點一點看著他暴露的,不是憑空捏造的。”
“是啊,兩位,若如你們說,有人真盜去了鬼魔麵,也不能說明什麼。畢竟,聖人創造之物,又怎會絲毫不加以限製,被盜了去,便成魔了,實在過於荒唐?”
彭瑒未答。
招凝雙手撐拐杖,隻盯著元華與芷月,他們合籍之心似乎過於堅定了。
天陽仙宗長老趁機斥道,“空口無憑,權當做是項鴻軒的同黨。說不定也是入魔的家夥。”
項鴻軒反嗤,“我項鴻軒從來行事都是我行我素,從不屑於與人並行,他們又是誰。”
許是招凝與彭瑒遲遲沒有證明,項鴻軒竟試圖讓他們不牽扯到自己的混水之中。
“無憑?”彭瑒大笑,“若是不能證實,我等為何要提及。”
他抬手一展,似要將前塵往事呈現出來,卻在這時,招凝的手虛按在他胳膊上阻止了,彭瑒詫異,尚來不及詢問,招凝已錯身上前半步。
卻是說,“為何要證明?”
輕飄飄的一句話,所有人皆一愣,可就在愣神的這一刹那,招凝不見了。
元華猛而一驚,後麵卻突兀出現一道光刃,猝不及防分開芷月與元華。
未站定,隻見天道碑斷口之上,老嫗漠然而立,拐杖瞬而敲擊在斷口,相接之處,陡然迸發出無數道金光。
金光彙聚成千條萬條鎖鏈向元華奔去,速度早已非感知可及,隻一眨眼,金光鎖鏈捆鎖他四肢,纏繞他身體,並在他掙紮之下,吊上半空百丈之地。
“賀……元華!”芷月大喊。
這一過程實在是太快了,快到一切結束了,才有人反應過來。
“放開!該死!!”元華大吼,可是無論他怎麼掙紮、怎麼運轉法力都無濟於事。
“前輩,莫衝……”
“閣下,住手……”
很多聲音同時出現,並試圖去解救元華或者阻止招凝。
但同一時刻,彭瑒元嬰威壓全部釋放,壓迫一層,緊隨著,又一層熾熱威壓也起,是項鴻軒的,再下一刻,石越澤和紀岫也跟著釋放威壓。
四大元嬰境界同時壓迫,在場金丹真人無人敢動,元嬰上人不過幾人,亦遲疑了。
而此時一道光衝入雲霄,是拐杖,像是撕開天空一道裂縫,“轟隆隆……”
被吸收的雷劫之力再現了。
“不要!”芷月驚喊,更是飛天而起,欲救元華於天劫前,但項鴻軒攔住了她。
“啊!!!”
所有雷罰全都釋放,並且濃縮成一道雷劫,朝無處可躲、無法阻攔的元華,一擊劈下。
雷蛇纏繞著他的身體,每一刻都貫穿他肉|身及神魂,不,他沒有神魂,肉眼可見的,在雷劫之下,他的身體出現霧化。
“你往哪裡去?!”就在這時,忽而聽彭瑒一聲暴嗬,轉而憑空抓出一把弓箭,對準了天陽仙宗長老們中的賀捷,“彆想走!”
適才雷罰釋放之時,他隱秘退後幾步,是想趁機遁走。
箭未中賀捷,卻是在賀捷頭頂三尺一化十六,再下落,拚合,成了一座囚籠。
天陽仙宗諸位長老俱是一驚,紛紛避讓開,再回頭看賀捷,他在囚籠中幾經嘗試,都無法掙脫,頭顱低垂,陰影落在他頭頂,森冷蔓延。
招凝轉眸,一眼漠視,卻見她抬手一轉,法決一邊,雷蛇速而膨脹,又同時迸發。
“啊……吼……”
尖叫變成咆哮,元華的身形完全霧化,細小的顆粒散在半空,高空拐杖驟然下落,觸及顆粒密布的區域,陡然一片光亮橫射,亮光過後,竟化作一道……麵具。
適才還在阻止招凝的眾人此刻都忘記了說話,本以為招凝此舉實在過於不把九州四海放在眼裡,可是現在果真連證明都不需要證明了。
那道麵具像是清楚自己應該歸誰處,顆粒聚集的麵具化作一道流光飛入人群囚籠中。
賀捷受衝擊,猛地一抬頭,麵上赫然呈現出一片似神似鬼的麵具。
“你……”
“怎麼會……”
一時間所有的話都被生生咽回了肚子裡,隻剩下了錯愕與震懾,如今場景,元華當真不是元華,不過是一張鬼麵具幻化出現的結果,他真的就是傀儡……
“哈哈哈哈哈……”大笑聲傳遍整個天陽仙宗,項鴻軒一步上前,“賀捷啊賀捷,你如今還想在多說什麼!”
他無視賀捷陰冷的目光,此刻的賀捷不再是那披著“舔狗”皮的賀捷。
“諸位都看到了吧。那元華不過是你賀捷的傀儡,你賀捷就是當年之人!且看看,到底是誰說的真誰說的假!誣蔑我修行七情六欲極惡大法,誣蔑我已然入魔,哈哈哈哈,可笑!”
整個人氣勢驟然爆開,和元華適才證明自己一樣,元嬰遁出,神魂顯現,一道純白色的靈魂,甚至繚繞著幾分紫光,那是氣運神光。
他在完成剛才被阻止的事,他就要堂堂正正告訴所有人,他項鴻軒不屑於入魔!
“不就是用神魂證明自己沒有魔化嗎,你們能證明,我為何就不能證明。”他猛地轉向人群中大肆嘲諷他的墨陽宗宗主,“莫源,你且瞧瞧,我是不是已經魔化,我如今神魂離體,可將你感染成魔了?!還是你還要質疑我亦是鬼魔麵所化?!”
這樣的質疑,比一巴掌扇在墨陽宗宗主臉上,還要更刺痛,墨陽宗宗主甩手,直接向人群中退後一步,當個隱形人。
一時間,人群之中俱是啞然。
彭瑒這才開口說道,“項宗主,我知道你受到了誣蔑,不過這件事咱們可以秋後算賬,現在的重點在……”
“賀捷,或許,本座該稱你為——鬼麵人。這麼多年的賬,該好生算一算了。”
他話音一轉,猛然向前踏出一步,瞬而將威壓逼在一處,廣場上所有天陽仙宗之人都清空了。
整個廣場就剩下賀捷一人。
賀捷神色藏在鬼魔麵之後,可是鬼魔乃心生,是虛化,似是能感應到心中的惡,那鬼神麵的模樣竟有些扭曲,明明是鬼神麵的模樣看起來卻是另一種觀感。
他盯著招凝,招凝的釜底抽薪生生切斷了他所有的謀劃,更讓他直接暴露出來。
狡辯也隻是浪費口舌。
“是你!”賀捷咬牙切齒,“決絕至此,果真是你!”
招凝落在天道碑前,拐杖拄地,項鴻軒和芷月的目光都在她身上,都在遲疑她真實身份。
“是又如何。”
“沈……”賀捷似要吼出招凝的名,卻猛然被彭瑒打斷,“鬼麵人,你還在掙紮什麼,還想再騙取同情嗎?!”
賀捷如困獸,眼眸充血而森冷看彭瑒。
“到此刻,也無須隱瞞。諸位,早就在數十天前,我便用怒天錘砸碎了他的手臂,如今這個證明他不過是三百歲的修真者的骨頭,還不知道是從誰的胳膊上卸下來的。要本座說,怕又是一條無辜的性命吧。”
當一切真相大白,這種翻轉之事讓眾人意識到被戲耍的憤怒,以致於他們的怒意似要將賀捷直接撕碎。
“你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何要這般謀劃!”人群之中有人質問。
賀捷不答。
他的目光越過一眾人落在芷月身上,似在暗示什麼。
彭瑒還在繼續,“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隻有他自己清楚,但我知道,賀捷,你在雲紡仙緣城所做的一切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芷月。你要做什麼?!”就在彭瑒將一切揭露的時候,人群的注意力都在彭瑒身上,項鴻軒卻突兀大吼。
隻見芷月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天道碑近前,與天道碑不過咫尺之距。
但,招凝手中聚靈光,清光在咫尺之間鋪開屏障,並且控製住她。
早有防備。
“放開我!”
項鴻軒瞬身上前,一把把芷月掀開,直接扔在地上,他再掐一記禁錮,將芷月按在地上。
“天道碑裡有什麼,你想做什麼!”
芷月側目陰狠看他,知道大勢已去,虛弱的轉動向賀捷一處,賀捷抓著囚籠欄杆,滿目怒意與失望。
“對不起。”
她呢喃,癱軟在地。
這一番舉動瞬間讓所有人警惕,這天道碑中莫非有異?幾乎所有元嬰神識都橫掃而過,陡而發現天道碑中藏有天陽仙宗護宗陣法,是陣眼。
諸元嬰對視一眼,神識再向外擴去,果真陣法浮動,似有古怪變化,但卻無法探究出是什麼,隻知陣法非殺陣,這便是古怪之處。
“混賬!你天陽仙宗以金劍傳信,將我們皆聚攏到此處,到底是何意圖!”
“若是陣法封閉,爾是不是想將我等一網打儘!”
“今日,你天陽仙宗必毀!”
“……”
一時間,項鴻軒之前所承受的千夫所指,皆落在賀捷身上。
賀捷陰冷一笑,毫不在乎,“一群自負極高的家夥。可惜啊,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