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季來得早,很快,第一片雪花在一個安靜的冬夜造訪了康城。
林以正坐在窗邊,執筆寫著給友人的信件,忽而聽到簌簌的落雪聲,感慨地歎了一口氣。
他之前還在泉寧時,偶爾也能與好友們把酒暢談,時常惋惜自己命途多舛,明明是滿腹才華,卻落得個雪落花銷的下場。
思及此,他揮墨落筆,洋洋灑灑作起一首五言。
前兩句的內容是借景,第三句由景及人,他都寫得十分順暢。
到了最後一句,本應是點睛之筆,借景抒情,抒發自己內心的苦悶和寒意,但林以卻遲遲下不了筆。
蓋因從前幾天開始,北安王府中燒起了火炕和地龍,林以作為三個孩子的夫子,待遇自然是不差。此時窗外雖然落起了雪花,可偏偏林以屋中十分溫暖,配上王府中特意為他準備的鬆柏熏香,閉上眼睛,儼然能讓人升起置身於夏初時分的錯覺。
林以胸中那股悲情始終醞釀不到位,最後一句遲遲無法書就。
房門突然被敲響,林以乾脆放下了筆,回應了聲:“進來。”
書童林簡抱著滿滿一疊書,放到了林以旁邊的案幾上。
他正要稟告這些書的來曆,突然看到半敞開的窗戶,連忙上前,先將那條縫隙掩住:“少爺,外麵落雪了,這窗還是關上好。”
林以皺了皺眉:“無礙,屋中也不冷。”
林簡聽到這一句,開心地點了點頭:“王府當真不是普通人家能比的,咱們之前在泉寧,冬夜裡都沒有這樣暖和呢。”
林以有些不耐煩聽他說這些,指著那疊書詢問道:“這是什麼?”
“啊,是瑞公子那邊送來的。”林簡連忙解釋:“前幾日,少爺不是憂慮著要找時間抄幾本書送給陳公子他們嗎?當時瑞公子將書要去了,說是能幫您解決。”
“嗯,我記得。”林以點點頭,走到了那疊書旁邊。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皺起眉頭:“這才幾日,就抄好了?”
“王府財大氣粗。”書童笑了笑緩解氣氛,“想來是找了好些人,一起抄出來的。”
“那般糊弄,怎麼可能趕出些好東西。”林以取過最上麵的一本書,隨意翻了翻,見是自己的筆跡,以為是自己之前送過去的原本,便毫不在意地往旁邊一放。
他取過第二本捏在手上:“這些書,我是準備複刻來送友人的,若是隨意糊弄,倒不知道送出去後,是維情還是結仇了。”
林簡縮了縮脖子,又道:“這……少爺莫急。如今還是十月,時間尚早,若您不滿意,這兩日我和林分再找時間,將書重抄出來便是。”
林以點點頭,“嗯”了一聲。
回話間,他翻開手中的第二本書,準備看看這趕工的質量。
書頁一翻開,他陡然發現,這一本書上的字,依舊是自己的筆跡。
他有些疑心自己之前看錯了,皺著眉頭將之前被放在一邊的第一本書又攤開。
橘黃色的燭光下,兩本攤開的書隱隱泛出些墨香,與屋內的鬆柏香氣奇異地融合在一起,十分好聞。
林簡見狀,有些好奇地湊上前去:“少爺?怎麼了?”
那邊,林以已經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想到什麼,伸手取過第三本書,反複比較起來。
這時候林以才發現,這些書紙張都很新,絕對不是那本他翻閱過多次,還不小心灑上過墨點汙漬的原本。
他抬頭看著自己的書童,驚疑不定地詢問道:“我們送過去的原本呢?”
林簡聞言,立刻從自己懷中掏出一本舊書:“哎,看我這笨腦子。少爺,原本我揣在懷裡呢。”
他將書遞過去:“這一疊都是瑞公子那邊新抄的,原本我另外拿開了。”
林以接過原本,熟悉的觸感令他第一時間確認了這本書的真偽。
接著,他將原本也攤開,放到了那些新書旁邊。
一時間,他有些呆愣。
半晌後,林以回過神來,招手喚來書童:“林簡,你過來看看。”
林簡原本一直站在幾步開外,不敢打擾他,聞言這才上前,道:“少爺……怎麼了?這些書有問題嗎?”
“你看看。”林以指著案幾上攤開的書,“這……這不是我的筆跡嗎?”
書法是當代文人引以為傲的本事,畢竟在這個做點什麼都要先發手寫拜帖的時代,主人家的親筆字就是留給結交對象的第一印象。
林以當年名震盛朝上下,靠的不僅僅是才華,也有他那一手橫豎巍如山嶽,彎鉤懸若玉盤的書法的功勞。
此次他想要趁著年節送給友人的書,就是自己當年在書院一字一字抄下來的經史孤本。
林簡湊上前,待看清新書上的筆跡時,也直接呆愣住了。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猜測道:“少爺,我聽聞這世上有人能隨意仿出彆人的字跡……難道王府竟找了這樣的人來為少爺抄書?”
林以搖搖頭:“不對。”
他將兩本新書翻到同一頁。
“你看,如果是抄下來的,即使筆跡出自同一個人,同樣的字也會有微小的差彆,更彆說字在紙上的位置了。”
他指著兩本書上一模一樣的“之乎者也”四個字:“可你看,這些書……完全是一模一樣的。”
說完,他又去取新的一本,翻到了同樣的位置。
果然,確認了三五本之後,他終於承認道:“這些書……完,完全是一模一樣的……這……這是如何做到?”
與他的原本相比,戚瑞送來的這些書不僅看著新,沒有什麼墨點汙漬,而且還幫著刪改掉了他之前抄寫和注釋過程中劃掉的錯字。
這樣品質的藏書,送到他友人們手中,當真是十足有麵子了。
林簡作為一個書童,見識十分有限,林以想不透的問題,他自然也琢磨不出來。
於是他隻能詢問道:“少爺……那這些書……還留下嗎?”
林以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點了點頭吩咐道:“先放著吧,我後日上課時,自己問問戚瑞便是。”
“嗯。”林簡聞言,安心地點了點頭,“少爺,天色不早了,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林以擺了擺手,回到書案麵前,道:“嗯,我有分寸,你先下去吧。我待會就歇息。”
林簡聞言,道了聲“是”,隨即便開門離去。
門“吱呀”一聲又被關上,帶起的微風嬉弄得案上的燭光連跳了好幾下。
等到燭火安穩下來,林以的目光又回到自己寫了大半的那首五言詩上。
遼州的風雪比泉寧更加嚴寒,自己因為遭受迫害背井離鄉,來到此處謀生計,就像風雪摧殘下的枯樹……
林以提起筆,踟躕了一陣,終於落下最後一句——
“幸得溫炕生。”
——
幾日後。
接連下了好幾日的小雪,為康城鋪上了一地絨裝。好不容易挨到放晴的時刻,幾個孩子穿戴上早就準備好的羊絨衫,撲到雪地中撒歡。
曹覓跟著他們出來透氣,被幾人逗得玩性大發。
隔著羊絨手套,她團起一個雪球,發現並不寒冷,便準備招呼三個孩子一起過來堆個雪人。一回頭,卻被一個小雪球砸個正著。
待到她撲落麵上的雪花,隻聽到三個孩子的笑聲,也分辨不出那雪球是誰砸的了。
曹覓下意識看向最穩重的戚瑞,用疑惑的目光向他詢問。
老大戚瑞難得有興致,大概也是這幾天被憋得狠了,紅著臉不僅沒有回應曹覓的疑問,反而彎腰也團起了一個雪球。
很快,北安王妃忘記了自己端莊的模樣,和三個孩子在院中嬉鬨了起來。
儘管不斷暗示著自己對手太弱,需要放水,但是兩刻之後,曹覓還是把老二戚安壓在了雪地上。
戚瑞試圖營救自己的隊友,但卻顧忌著不敢上前。
老三戚然邊高呼著沒有人能聽懂的語言,邊不斷朝曹覓這邊丟雪球。但他從來隻能幫倒忙,五個裡有三個砸到了地上,另外兩個都招呼到了戚安身上。
戚安終於忍不住了,在又挨了一下之後,沒有管壓製住他的曹覓,反而憤憤地對著自己弟弟喊道:“你彆扔了!你到底是哪一邊的?都砸到我臉上了!”
戚然一愣,一張小胖臉憋得通紅,聞言蹭蹭地跑到戚瑞那邊躲著了。
曹覓壓著戚安威脅道:“哼,我抓到你了,你要不要投降?”
“我不投降!”戚安很有骨氣地喊道。
他嘗試著掙了掙,但在懸殊的體型壓製下,半點都動彈不得。
“那你告訴我,剛剛第一個偷襲我的,是不是你?”曹覓又問。
機靈鬼戚安思考著自救的辦法,與她商量道:“我告訴你,你就,放了我!”
曹覓“嘖嘖”兩聲:“這不是太便宜你了嗎?”
戚安嘟著嘴,又道:“那你要怎麼樣?”
他想起幾天前的是情感,商量道:“我,我可以再親你一口。”
曹覓摸著下巴,佯裝著考慮談判條件,老大戚瑞趁著這段時間繞到了她身後。
她乾脆一翻身,裝作被戚瑞吸引的模樣,放開了對戚安的壓製。
終於,三兄弟在她的放水之下,得以全身而退。
逃脫後的戚安尾巴翹得老高,洋洋得意地衝她喊道:“兵不厭詐。”
曹覓團了一個小雪球,直接砸了過去。
母子四人在院中玩了一會,東籬突然進來,對著曹覓說道:“王妃,秦夫人到訪,奴婢已經將她接到了廳中,王妃是否要接見?”
“秦夫人?”曹覓回憶了一下,“這幾日我們與秦家沒什麼往來啊,她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