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城裡的年味不及京城濃,但今年的北安王府卻一改去歲冷清的模樣,差點被來客踏破門檻。
戚遊趕在過年之前回了一趟康城,但不是心心念念要回王府過年,而是康城裡的事務已經堆積到他必須回來一趟。
來到遼州之後,他多數時候在外,與幾個孩子相處的時間大大減少了,但曹覓卻知道,整個王府就是因為有他在外奔波,才能撐起來。
見他此次回來明顯精瘦了些許,儘管兩人之間並沒有夫妻之情,曹覓還是有些心疼。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最近對著三個孩子多了,忍不住把家裡的這一位也列入了需要看顧的名單。
正月裡的熱鬨過去之後,一家人久違地一起坐在榻上,享受著難得的清閒時光。
三個孩子久未見到自己的父親,都圍到他身周,聊起近來的瑣事。
戚瑞二月份就五周歲了,已經開蒙大半年,雙胞胎也蹭了幾個月的課。戚遊坐在榻上,考較起三人的功課。
時常被林夫子誇讚的小神童戚瑞在戚遊麵前比往日裡還要規矩,模樣像極了他的父親。
兩人就這樣一個低頭側耳傾聽,一個抬頭恭聲回話。房中暖融融的燈火將父子兩的身影印到牆上,曹覓剛吃過飯,正是犯困的時候,昏沉之間隻覺得家的概念在一刻無比的清晰真實。
老大和老二的課業非常好,輕易得到了戚遊的讚許,隻有老三,哀哀切切打著擦邊球過了,委屈地回頭找曹覓時,眼角還泛著點淚花。
曹覓就有些不滿意地瞅了戚遊一眼。
其實戚然的表現放在彆家也算優異了,畢竟他還不滿四周歲。實在是上麵兩個哥哥太優秀,這一番比較之下,就顯出他的平凡了。
但戚瑞和戚安本就不能以常人的標準看待,曹覓自己很少拿三人出來比較,就怕老三出現什麼心裡陰影。
考較完了課業,戚瑞突然問道:“父親,封平是什麼樣子的?”
戚遊想了想,道:“康城和京城是用來生活與享樂的城池,但封平是時刻準備著戰鬥的關隘。”
他提起封平高築的城牆,數十座瞭望塔陳列在周邊,入秋之後,兵卒每日都能在上麵看到隱於荒道上的戎騎。
他也提起今年的風雪,武安村的一個兵卒收養了許多孤兒,被發現時許多孩子已經凍傷,是雷厲下了命令才保住了那些孩子的性命。
戚然眨了眨眼睛,突然說道:“孤兒?可以把他們送到容廣山莊去啊。”
他轉頭看著曹覓:“娘親可以收留他們。”
幾個孩子後來又跟隨曹覓去過兩次容廣,對那裡的學堂記憶尤新。
曹覓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感覺到戚遊看過來的目光,她知道戚然的這句童言應該是被北安王聽進去了。
於是她點點頭:“嗯,也可以。”
她看向戚遊,索性直接道:“去年山莊豐收,倉中的糧食有了富餘,遼州今年若還有流民,山莊可以繼續收攏一部分。”
“你還有餘力?”戚遊挑挑眉。
曹覓頷首,想了想道:“明年我打算擴大耕作的規模,將山莊中閒置的土地開墾出來,再將羊毛坊從山莊中分出去。
“莊裡目前需要大量的人手。”
事實上,曹覓對於明年的規劃,遠不止以上兩項,但她知道不必說得太多,點到為止就夠了。
果然,提起羊毛的事情,戚遊也上了心。
封平的軍隊已經知曉了羊毛的好處,如今大軍上下還有幾萬套的缺口沒有補上,戚遊也有些急。
再者他如今成為遼州的封王,曹覓能解決部分流民的問題,於他也有益處。於是他點點頭,道:“本王知道了……你明年能接納多少人?”
曹覓琢磨了一下:“那些走投無路的孤兒……你看著辦吧,能送來的就都送來吧。但是青壯的話,我需要七百左右,不拘是男是女,隻要能乾活就行了。”
戚遊點點頭,明顯是應下了。
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在日常的交流中,他們已經自動省去了“本王”、“妾身”這樣的自稱。
這種情況,即使在原身姐姐,也就是第一任王妃還在時,都沒有發生過。
曹覓不自稱“妾身”,很大一個原因是因為不習慣。在心情放鬆的時候,她有時候說得順嘴,就會直接忘了這回事。但戚遊的改變,似乎來得有些突然,卻又順理成章。
但在這個時候,就連戚遊本人,都沒察覺到這點微小的變化。
曹覓想到什麼,又問:“你……開春了又要去封平?”
戚遊點了點頭,應道:“嗯,二月末……我住到瑞兒五歲的生辰過後再離開。”
曹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戚瑞突然卻說道:“父親,我想跟你一起去封平。”
他這話一出,兩個大人都呆住了。
曹覓腦子還沒轉出個所以然來,戚安已經不甘示弱地也接了一句:“我也跟大哥一起去!”
戚遊按住了戚安的頭,止住了他撲騰的勢頭。
他轉頭對戚瑞問道:“怎麼突然有這種想法?”
戚瑞認真道:“書上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封平是盛朝北麵最緊要的一座關隘,也是父親常駐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戚遊搖搖頭。
“那話確實不錯。”他看了戚瑞一眼,“但你還未讀完萬卷書,談何行路?”
戚瑞動作一頓。
他嘟了嘟嘴,隨後又辯駁道:“可我聽戚六說,父親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爺爺上過疆場了。”
“你以為疆場是什麼好玩的地方嗎?”戚遊凝眉問道。
被長子這麼一提,戚遊也想起了自己六七歲的時候。
他第一次直麵戰場時,被他父親揣在馬上。白日裡他一直沉默,麵無表情地看著廝殺的場麵,上一任北安王很滿意,甚至誇獎他有膽氣。
到了夜裡,幸存的人回去收拾戰場,所有人都安安靜靜的,不複白日裡喊打喊殺的吵鬨,他站在父親身邊,覺得清冷的月光刺得他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你年紀還小……”戚遊幽幽開口道:“現在還不合適。”
戚瑞並不服氣,他還想再說點什麼,曹覓連忙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說戚瑞要去封平這事,她指定是第一個不同意的!就算戚遊剛才鬆口了,曹覓也得梗著脖子跟他們父子倆抗爭。
但是北安王守住了第一道關卡,曹覓的理智也趁著這個時間回籠了。
她深知對付老大不能用這種粗暴的一刀切,於是柔聲道:“林夫子這段時間教導了你許多,瑞兒想要隨父上陣,其心可嘉。”
她這話一出,家中四個男子一同朝她看了過來。
望著戚瑞重新燃起希望的目光,曹覓不自在地彆開了眼,又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去封平之前要準備些什麼?”
戚瑞眨了眨眼,他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曹覓便笑了笑,趁勝追擊道:“你之前也聽你父親說了,戰場危機四伏,你如今這般年紀,若沒有做好充足準備,去了也隻能給你父親添亂。
“要到封平,你至少得先知曉一定的作戰知識,需要有一匹好馬,再加上願意誓死追隨的部隊,對不對?”
戚瑞抿著唇想了想,點點頭道:“娘親說得對。”
曹覓知道這下才算是把人勸住了,輕舒了一口氣。
然後她隨即又安撫道:“那接下來幾年,娘親會幫著你安排這些事,你留在康城,不僅要完成林夫子那邊的課業,也要抽空訓練武力,你可應付得過來?”
未來準男主聽到她這麼說,不懼反喜,眼睛發亮地點點頭,道:“嗯,娘親,我能應付!”
老二戚安被他帶得燃起了鬥誌,也跟著湊了過來:“娘親,我也要!”
曹覓頭疼地揪了揪他的小胖臉,點頭先答應了下來:“好!”
雖然不同意兩個孩子這時候到疆場,但是看到老大和老二的進取心,身為他們父親的戚遊也勾了勾唇,心中十分欣慰。
他轉眼看到旁邊撅著小屁股,沒有“表態”的老三,皺著眉將人抱到懷中,詢問道:“戚然將來想做什麼?到時候跟著兩個哥哥,一起去封平打戎人好嗎?”
小胖墩瞪大了眼睛,驚恐地搖了搖頭。
“那你想做什麼?”戚遊挑眉。
小胖墩扁了扁嘴,誠實道:“我……我想吃甜豆糕。”
北安王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
曹覓連忙把戚然從他手裡接過來,避免他一個生氣,直接把她的小胖墩扔出去。
維護小兒子的念頭令她勇氣頓生,狠狠瞪了戚遊一眼。
之後,她低下頭安撫戚然道:“戚然有自己的喜好是好事,就算跟大哥二哥不一樣,今後也能過得開心。”
她看著戚然的眼睛,笑了笑:“行行出狀元,正確的未來又不止一條路,對不對?”
小胖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情卻又莫名好轉了起來。
另一邊,兩個大孩子聽到曹覓的話,對視一眼,默契地沒有開口。
過了一會兒,曹覓見天色不早了,便安排嬤嬤們各自將孩子們送回去。
三個孩子離開之後,屋中僅餘北安王和王妃兩人。
曹覓琢磨著要說點什麼打破尷尬,沒想到是平日寡言的戚遊先開了口:“你對老三……是不是太溺愛了些?”
他對於方才的事,還是有些耿耿於懷。
曹覓皺著眉反問道:“戚瑞身為長子,天資聰穎,誌氣也高遠,戚安和戚然都敬重他,將來若無意外,世子之位非他莫屬。
“老二從小敬佩他哥哥,有時候,戚瑞的話比我的管教還好使。雖然有些頑劣,但功課之類的正事從未落下,長大後也能順理成章輔佐戚瑞。
“戚然身為幺兒,寵溺一些怎麼了?他心無城府,單純可愛,但重情重義,最能聽得進勸告。他若是不想踏入朝堂,自自在在在府裡做個閒人也是好的。”
說完三個孩子,她又道:“就算不在王府,我也能給他留下足夠守成的家業,不需勉強他去麵對自己不喜歡的東西!”
想到如今手頭上的容廣山莊和各個工坊,曹覓這句話說得底氣十足。那麼多流民孤兒她都養了,哪裡可能虧待自家的小胖墩?
戚遊蹙眉看了她一眼:“我在府中的時間少,三個孩子都是你在教養,我知道,你比我更了解他們。
“若隻是在平凡的商賈之家,你這番打算倒也不差,但這裡是北安王府,他們又都是嫡子,行差踏錯一步,都有可能釀成大禍。”
曹覓聞言抿了抿唇。
半響,想明白的她點點頭,同意了戚遊的說法。
其實她也知道,她對老三有些溺愛。
對於三個孩子的愛護和關注,她自認沒有偏過心。但是老大和老二太乖巧了,曹覓作為穿書者,甚至隱約知曉他們將來的成就,對於他們自然也放心許多。
隻有最小的戚然,無害又討喜,在書中又因為上麵哥哥的奪權落得慘淡收場,曹覓希望自己的到來能改變些什麼,令他這輩子都沒有憂慮。
人無完人,這是她一個女子,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上考慮的。
但是戚遊說的這番話,她又不得不認同。
身在王府,享受著尋常人家難以想象的潑天富貴和權勢,不管願不願意,他都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
北安王見她想明白了,點了點頭,又說道:“他們都還小,如今也不急,關於這件事我已經有了安排。
“我今夜與你提起此事,隻是想讓你知道,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愛護他們,但是將來,不要乾涉我對他們的培養。”
曹覓點點頭:“我知道了,王爺。”
知道戚遊也是關心三個孩子的,曹覓也不那麼抗拒了。
本來嘛,一個家庭中,總是父親嚴厲些,母親溫柔些,這樣剛柔並濟的教導,才能使孩子安穩成長。
想通這一點,曹覓也釋懷了。她端起案上的茶水,一飲而儘,隻覺得全身心都暢快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