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是一家子。
這些野豬塊頭其實也不特彆大,但這麼一群看起來也有點聲勢驚人,最主要的是那個人大概在被野豬圍攻的時候太過著急,居然爬上了一棵沒長大的樹,那樹乾支撐他的體重還行,可是被野豬一蹭一撞,就搖搖晃晃,看起來隨時會斷的樣子。
“走開!”樹上的人還在喊叫,並且向下射箭。但木頭削製的箭頭總歸不夠鋒利,野豬身上又因為在泥裡打滾、樹上蹭癢而糊了一層“盔甲”,箭射不死,反而更加讓母豬憤怒,撞得更狠了。
“嘿——”陸希把兩根火把都點燃了,揮舞著從樹後走出去,眼睛卻早瞄好了一棵大樹——要是野豬不肯離開反而來攻擊她,那就馬上爬樹!
不過事情的發展跟陸希的判斷差不多。沒見過世麵的小野豬先被火焰和煙氣嚇到了,而它們一驚慌起來,母野豬立刻放棄了樹上的那個人,帶著自己的孩子們撤退了,後背上還插著那根搖搖欲墜的箭,一直跑進了樹林中。
野豬走了,陸希也不打算久留。其實她對樹上這個人還是抱有警惕之心的,從那兩個關卡守衛那兒,她算是對自己這個“雙黑血統”很有自知之明了,而且有的時候人並不比野獸安全多少——這人手裡可是有弓箭的,雖然看起來質量很一般。
“謝謝——”樹上的人卻先開了口。他好像用儘了力氣一樣在樹杈上坐了一會兒,開始笨拙地往下爬,“你,你是黑莓鎮的人嗎?”
“哦——”陸希含糊地答應了一聲,也不承認也不否認,反問道,“你不是黑莓鎮人嗎?”
“我,我是逃難來的……”樹上的人落了地,陸希才確認他的左腿的確形狀不對,有些彆扭地向外彎曲,就顯得比右腿要短一小截——這是個瘸子,還是個年輕的瘸子。
等瘸子直起腰來,陸希才發現,這還是個頗為英俊的年輕瘸子。
年輕人大概頂多二十歲,一頭棕發有些狼狽地散在肩上,他隨手耙了耙,就露出一張輪廓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臉,琥珀色的眼珠映著日光幾乎變成金色,配上他小麥色的皮膚,讓陸希想起朋友家裡養的金漸層。
他手裡簡陋的弓箭和身上灰白色打補丁的麻布衣服仿
佛都在證明他窮人的身份,但是這張臉卻分明在高喊“我很高級!”以至於陸希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年輕人好像被她看得有點窘迫,略帶幾分靦腆地笑了一下,從自己腰間的簍子裡摸出一塊東西遞過來:“謝謝你救了我,我,我沒彆的東西,這個是我今天剛剛挖到的,送給你。”
那是一塊拳頭大小的鬆露菌,且外表完好無損,還帶著新鮮的泥土。這樣品質的鬆露菌,說不定能在商人那裡賣到一枚銀幣!
說真的,就連陸希,沒被這張臉迷惑住,也因為這塊鬆露菌而動了一下心。這可是一枚銀幣啊,普通的平民日常都見不大著的銀幣,幾乎就能解決她目前的所有困難!
陸希簡直是下意識地咽了下口水,但還是拒絕了:“我沒有做什麼,就是嚇唬了一下野豬,不能要這個。”
年輕人漲紅了臉,急忙地解釋:“不不,要是沒有你,連樹都會被野豬撞倒的,那我一定會死!”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裡簡陋的弓箭,臉漲得更紅了,固執地把手伸向陸希,“你,你一定要拿著,我,我——”
陸希也端詳了一下年輕人的弓箭:“這是你自己做的?你是獵人?”
“不,不是——”年輕人又窘迫起來,“我以前住在楓葉城,鄰居是獵人,教過我怎麼做弓箭。”
楓葉城……陸希搜刮了一下記憶,發現完全一無所知,隻知道肯定不在黑莓鎮附近。
年輕人從她的表情上就看出了她的困惑,連忙解釋:“楓葉城在很遠的地方,到這裡要走半個多月呢。”他撓撓頭,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麼,於是找補了一句,“我叫何塞。”
“露西。”陸希簡單地回答,“那你為什麼來黑莓鎮呢?”
年輕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左腿,又看了一眼陸希的黑頭發,這才說:“我的腿摔斷了,用聖水治療之後還是——他們說我是被神厭棄的人……”
神棄者!這個原身的記憶裡還真的有。指的就是接受過教堂的治療,可是沒有治好的人。
這種人被認為是遭到了神的厭棄,所以聖水才對他們不起作用。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樣的人甚至比露西這種雙黑血統更被人嫌棄,
因為雙黑隻是“易於被魔鬼引誘而墮落”,在墮落之前還是清清白白的,而神棄者卻是已經明白地遭到了神的厭棄,證明他們其實已經做出了錯事,隻是沒有被人發現而已。
呃,你問他們究竟做了什麼錯事?那可就多了去了。是個人你能不犯錯嗎?你罵過人吧?你打過架吧?你撒過謊吧?神全知全能,都看著你呢,誰知道你哪一樣就被神厭棄了呢?
什麼?你說這種錯誤大家都有?那必定是你不虔誠,你看人家同樣犯過錯的人喝了聖水病就好了,那肯定是因為人家虔誠悔悟,所以得到了神的原諒和眷顧。而你不虔誠,神就不保佑你!
啥,你說你很虔誠?來來來拿證據來?怎麼能證明你虔誠?把心剖出來給大家看一看嗎?
心當然是不能剖出來給大家看的,因為剖了也沒用。據說還真的曾經有神棄者受不了眾人的指指點點,跑到教堂門口自殺的,然而死了其實也白死,教堂裡的人隻出來宣布神接受了他的懺悔,然後就把他拖去埋了,卻並沒有洗清他生前的罪名。
不過好歹的,這個人在死後還得到了一場葬禮,否則頂著被神厭棄的罪名,死了家裡人也不敢辦喪事,隻能偷偷把人往野外一埋算完。
因為有自殺然後得到神的諒解的——反正陸希是這麼理解的——所以神棄者當中自殺率居高不下,那些不肯自殺的於是得到了更多的白眼,認為他們連懺悔之心都沒有,即使不知道犯了什麼錯,也肯定不是好人!
陸希把這些記憶拚起來之後隻想罵人:這什麼神棄者,根本就是個莫須有的罪名嘛!不,比莫須有還混蛋,因為這完全就是神職人員治療能力不足才導致的!
你比如說喝了一樣的聖水,有人病好了,有人沒好,這是因為病情的輕重不同,病人的抵抗力與自愈能力不同,治不好是因為聖水的治療力不夠,不信你換個更高級的神職人員來試試,保證有不少神棄者都會重新得到神的眷顧!
而且更糟糕的是,連神棄者群體都要內卷!開始大家都是莫名其妙犯錯的人,雖然被人側目而視,但因為沒有足夠的“罪證”倒也還能活——當然這不包括有些對此格外嚴格的家族
,聽說頗有些貴族家裡因為出現了神棄者而名聲威望受到影響,以至於有悄悄把人殺掉的,大概就跟種花家古代時不時的有女孩兒“暴病而亡”一個道理。
但是出現了第一個自殺的平民之後,榮譽感沒那麼強的老百姓也被壓上道德枷鎖了——你被神厭棄已經是你的錯,現在已經有了懺悔的方法,你卻不想用?什麼你說懺悔了會死?死怕什麼!能得到神的眷顧,死後也是升入光明之山去過永遠幸福歡樂的生活,有什麼好怕的?你不去死,就是你根本不想懺悔,你背棄了神明,你是個墮落者!
於是,聖水的無效就轉化成了使用聖水者的罪名,無可辯白,無可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