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好事不出門, 壞事傳千裡,等陸希回到內城玫瑰家族的府邸,她在教堂門口答應為人治病的消息, 居然已經先她一步到達了。
伯爵夫人正在生氣:“一定是那些卑賤的平民,看著露西心軟, 就死纏爛打!”畢竟是在農莊上長大的,總還覺得自己跟那些賤民們親切, 被纏上了就不忍心。
想起在長雲領的時候, 陸希總是優待那些奴隸,還建什麼養濟院,伯爵夫人就覺得自己想的非常正確——到底從小沒有接受過貴族的教育, 現在雖然已經是女伯爵了,還是總跟那些賤民斷不了聯係。
要說伯爵夫人本來也不想管這樣的事,但問題在於,這事兒傳出去,哪家貴族還去他們的店鋪裡買東西啊?
“露西, 外麵傳得太難聽了——”伯爵夫人感覺自己真是苦口婆心。到底年紀輕,都不知道這事兒的後果, 一個未婚的貴族小姐, 跟那些下流的女人牽扯到一起, 名聲怎麼會好聽呢?那些貴族夫人小姐們,又有哪個願意跟這樣的事情沾上一點邊?
“已經有人要退掉在我們店裡定的手鏡了!”香皂也是銷量大跌,甚至還有人說什麼用香皂洗手,會傳染那種下流的臟病!雖然這是胡言亂語,但是對他們的貨物有妨礙啊,跟貴族做生意,名聲是非常重要的, 又不是那些窮人,什麼便宜就買什麼,不在乎是哪個商人賣的。
陸希微笑著聽完伯爵夫人的話,安慰她:“沒關係。有人退訂就讓他們退吧,看看他們是不是能一輩子不買長雲領的東西。”以為長雲領隻有手鏡和香皂嗎?嗬嗬了,嫌長雲領臟?那就抬著神術鏡子到處跑唄。真以為缺這一兩個的客戶呐。
“這次出門我還發現了彆的好東西,您放心,明年社交季,還有更好的呢。”
“是,是嗎?”伯爵夫人頓時好奇起來。畢竟對她來說,帶貨很有成就,但能讓自己出風頭才是最重要的。
陸希微笑:“對。到時候給您看。保證是彆人沒有的。”這話真不是吹,她到現在還沒發現神術布料裡有與蠶絲質地相仿的,雖然冬暖夏涼的什麼效果都有,但在質地上來說還都不脫棉、麻、毛的範圍。
而絲製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陸希想起後世的綢緞晚禮服,跟現在這種碩大的裙擺風格也截然不同,穿出來絕對可以讓伯爵夫人瞬間驚動全場!
“那,那好吧……”伯爵夫人被新畫的大餅迷了眼睛,不再糾結於貨物銷量受影響的事兒,反而叮囑起陸希,“過幾天的舞會要穿新裙子,你記得再試一試,有什麼問題現在就改,不要到了那天再出問題。”
她指的是終於要現身人前的蛋糕裙,陸希從善如流地點頭,把她給送了出去,這才關上門跟馮特伯爵說話。
“何必跟那些人攪在一起?”馮特伯爵顯然對她今天的作法也不讚同,“那種自甘墮落的下流女人,也不值得你伸手。”
陸希坐了下來:“父親,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您沒有派人去接我回來,我現在會是怎樣?”
馮特伯爵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拉緊了嘴角,半晌才說:“有很多正經的工作……”
“是的。”陸希點了點頭,“有正經的工作,也確實有人好逸惡勞,隻想輕鬆賺錢,不願意辛苦勞動,可是這樣的人有多少呢?就拿我來說吧,在農莊上的時候我過得還不錯,因為至少有一份產業,吃穿都不愁。”雖然吃是吃黑麵包,穿也就是穿麻布衣服,但不至於凍餓是真的,而且因為露西本人機靈,還學會了一點文字。
“但是蝗災過後,這些都沒了,我們一路流浪到黑莓鎮,因為生病用完了最後一點錢,薩拉養不起我,所以她就跟著過路的商人走了。”陸希頓了頓,回憶的碎片翻騰上來,露西當時的無助與憤怒曆曆如在目前,陸希想,如果當時是她,說不定也會跟魔鬼簽訂契約的,有什麼比馬上就要凍死餓死更可怕呢?
“我願意工作,還認得一點文字——”陸希把回憶壓了下去,暗暗歎息,但願原身那個小姑娘能夠安息,“但是沒有什麼用,因為我是雙黑,所以在黑莓鎮沒有人願意給我工作。我靠去黑鬆林裡撿蘑菇暫時活了下來,但我不知道到了冬天無法再進山的時候,我還能靠什麼掙到一口麵包。”
馮特伯爵嘴角拉得死緊,欲言又止。陸希繼續說道:“城市裡也是一樣的。王都的人很多,這意味著需要工作的人也多,但是王都的工作崗位真的多嗎?真的能夠讓每個願意勞動的人都能有機會嗎?我們進城的時候,那麼多在路邊等著帶路的半大孩子,有幾個能成功?那麼多等著給商人搬運貨物的男人,又有幾個能賺到錢帶回家去呢?”
馮特伯爵沒注意過這種事。事實上他走到哪裡也不需要人帶路,隻會覺得這些衝上來的臟兮兮的半大小子很煩,而且在街上偷竊的也多數是他們,所以他從來沒想過,這些孩子也需要什麼“工作崗位”。
“您想想我們長雲領吧。”陸希終於把長雲領作為例證舉了出來,“您年年都要給青石城的人發救濟,是因為什麼呢?”
因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不要讓他們餓死啊?馮特伯爵的話已經到了嘴邊,才忽然明白過來——陸希不是問他為什麼要發救濟,而是問他為什麼不得不發救濟,為什麼不發救濟就會死人!
因為,是因為那些人沒有工作嗎?馮特伯爵低下了頭。他一直以為陸希開那些玻璃工坊、鹽堿工坊、香皂工坊和煉鐵廠什麼的,是為了賺錢,為了打造更好的武器和盔甲,為了壯大長雲領,為了榮耀玫瑰家族。
但現在看來,她其實是為了——提供更多的工作崗位?
去年冬天好像確實沒有發救濟糧。馮特伯爵想起伯頓管家報上來的賬,雖然隻是草草一掃,但大騎士的記憶力足夠過目不忘——那些支出裡頭,有給各工坊工人的工錢,有給奴隸的獎勵,一筆筆的支出很多,卻唯獨沒有救濟的支出。
是因為有了工作的平民,也就不需要等著那點可憐的救濟糧了。
要說起來,往年一個冬天過去,他的倉庫裡糧食和肉乾都還會剩下不少,但今年雖然沒有救濟,倉庫裡卻幾乎空了。照這樣看起來,似乎還不如救濟更省錢,但是今年來王都,伯爵夫人舉行的宴會上用著貴重的水晶玻璃器皿,店鋪裡的手鏡和香皂已經賺了數千枚金幣,頂得上長雲領一年的稅收。如果把這些金幣都換成糧食和肉乾,大概他的倉庫都要堆不下了,更不用說今年長雲領自己的糧食還會增產……
工作崗位,原來是這麼重要的嗎?
“平民並不都是不想勞動的懶蟲。”陸希平靜地說,“如果一個願意勞動的平民卻找不到工作,吃不飽穿不暖,要去偷去賣,那麼父親,這不是平民自己的罪過,而是領主的錯誤。”
領主的錯誤!這句話像針一樣刺了馮特伯爵一下,因為他也是領主。他想訓斥陸希一句,但話到嘴邊又化為了沉默。
屋子裡像個墳墓似的,過了一會兒馮特伯爵才說:“但是你這樣做,教會一定會注意的。”
“我想不會所有的人都願意去長雲領的。”陸希猶豫了一下,“我知道這樣做不太合適,但我不能什麼也不做。”說到底,她做不了高高在上的貴族領主,她也是這些平民當中的一員,隻是她比他們更幸運一些罷了。
馮特伯爵點了點頭:“那你就按你的心意做吧。反正教會一直都看我們長雲領不順眼。隻是這麼一來,以後你在舞會上大概更要做壁花了。”
這等破事誰在乎啊……
反正隻要馮特伯爵不反對,陸希就覺得肩頭上輕鬆了很多,起身打算出去,卻聽見背後馮特伯爵慢慢地說:“露西,你心裡還是怪我的吧?”
呃——這個問題就很難回答了。
陸希本人當然沒什麼怨恨的,甚至對馮特伯爵這倒黴的婚姻生活還有點同情,但她大概沒資格替露西原諒這個父親,畢竟如果沒有她跟海因裡希簽訂的契約,馮特伯爵大概到現在也不會想起這個私生女來。
左右為難了一會兒,陸希終於還是說:“您可以當我在黑莓鎮的時候已經死了,現在在您麵前的是個陌生人,我們可以重新認識。”
背後半天沒有聲音,於是陸希輕手輕腳地溜出去,把門關上了。
這個回答顯然是會讓馮特伯爵不快的,但陸希又實在不能痛快地說一聲“我不怪你”,所以歎息一下,就迅速把這件事扔到腦袋後麵去了,她有太多事要做呢,比如說蠶繭,再比如說治病,再比如說——我去,怎麼忘記了烏頭藥水的事!
馮特伯爵正在椅子上坐著出神,門忽然又被推開了,陸希嗖地伸進頭來:“父親,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算了……馮特伯爵看著陸希有點心虛又有些期待的表情,緩緩地籲出一口氣——已經過去的事情誰也無法改變,還是往前看吧。
不出陸希所料,烏頭藥水的事兒散播開來,比她要給下賤的平民治臟病,更讓貴族們心驚——畢竟平民死啊活的跟他們也沒多大關係,還是自己喝進肚子的東西更重要!
拜耳子爵從後門溜進了海格勳爵府上,滿頭是汗:“已經有幾位大人在追索藥物來源了……”
說真的,他也沒想到這個壯陽藥水賣得這麼好,好幾位大貴族竟然都在私下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