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 初夏的落日金紅一片,像是有誰在天邊鋪開了大片的顏料。
不過這金紅的顏色看在陸希眼裡,卻像鮮血一般有些刺眼。
當然, 這也可能是因為她對著桌上那張用紅顏料畫出來的圖案看得太久的緣故,所以才會看什麼都是滿眼的紅色。
這個圖案是殘缺不全的,用紅色描出來的主要線條相對比較完整,構成了一個從間分割開來的圓形圖案,但內部一些更為纖細的線條則用灰色鉛筆描繪, 表示這些線條是不確定的,並且這些還不能確定的線條,也斷斷續續, 並沒能連綴起來。
桌子旁邊圍了一圈人,大家都盯著那張紙, 但是沒人說話。
“這個——”最後還是陸希打破了沉默,點了點紙麵上的圖案, “就是裁判所簽訂血契用的神術陣。”
確切點說,是聖女們回憶拚湊起來的神術陣。
妮娜從自己簽訂了血契開始, 就慢慢地向每一個聖女打聽, 詢問她們在簽訂血契的時候看到的那部分神術陣的線條。
大部分聖女在驚恐與疼痛之中什麼都沒有注意到, 隻有少部分“虔誠”或性情堅韌的聖女因為心情較為平靜, 反而能看到自己身邊亮起的那些線條。
在這裡麵,尤蘭因為進行了兩次血契的簽訂,所以貢獻了比彆人更多的線條, 但給出最多線條的, 是今年才新被送進北塔的一位年輕聖女,那個才十六歲的女孩兒,不但記住了自己身邊的大部分神術陣紋路, 甚至還仔細觀察了神術陣的另一邊,也就是跟她簽訂血契的那個守夜人身邊的紋路!
妮娜說起這個的時候,一臉的驕傲。陸希也覺得應該驕傲,但她更多的是憤怒——教會拿這些聖女當做什麼呢?不過是工具而已!
但是這些,陸希沒有說出來。她隻是點著這張紙:“據裁判所的說法,這種神術可以延緩魔族的瘋狂。有人知道這方麵的消息,或者見過這一類的神術陣嗎?”
圍在桌子邊上的人裡也包括安東尼。
雖然陸希沒有多加解說,但聽見“血契”這個名字,安東尼心裡就有種不安——裁判所的守夜人,是靠跟聖女簽訂這種契約來延緩瘋狂的?
對於魔鬼,安東尼現在的想法跟從前是不太一樣了。最初他聽說裁判所的守夜人是魔鬼的時候,開始是不肯相信的。在他看來,那不是魔鬼,隻是一些不幸被深淵之力汙染了的人,他們通過為主守夜來贖清自己的罪孽,死後靈魂才能升上光明之山。
這不是教會與魔鬼勾結,這是主給了墮落的人重生的機會。
但是後來,煤礦裡找到的化石給了他重重一擊,直接把他的信仰打得粉碎。此時他再回頭來看裁判所,就更看出了其中的虛偽——既然根本沒有主,那麼所謂的為主守夜,也就是一個謊言。裁判所隻是利用了那些守夜人的信仰,欺騙他們為教會效力而已。
雖然看到了這一點,但是在教會的生活與教育,還是讓安東尼下意識地想為他們辯解:雖然是欺騙,但裁判所的初衷總是好的,與其讓墮落的人繼續墮落,還不如用贖罪的名義讓他們為教會做事,至少他們懲處了那些草菅人命的貴族,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但是現在,血契又給了他重重一擊。那些被懲處的貴族確實沒有把平民的命放在眼裡,他們該死,可是用聖女來安撫守夜人的裁判所,就把這些聖女當做人了嗎?在他們眼裡,得到神恩的聖女——原本該是教中姐妹的聖女們——都隻不過是一件工具,那他們真的會把平民當做人嗎?
教會,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這些事情,聖城知道嗎?聖徒們知道嗎?教皇知道嗎?
教會,不該是現在這樣的!他從《教義》裡讀到過的,那個為了保護平民,為了聯絡整個光明大陸的力量才建立起來的教會,難道不是真的嗎?那位被整個光明大陸所傳頌,被稱為播光者的第一任教皇,難道是假的嗎?
一層明亮的光從安東尼身上透出來。雖然那層光很薄,隻像個蛋殼一樣包裹著他,甚至不能再向外擴散一點兒,但卻是明亮的,像在陽光下的剔透水晶一樣,將整個房間都照得亮了起來……
“光明係的力量?”海因裡希驀地眯起了眼睛,稍稍往後退了一步。
“神恩?”陸希吃驚地看著安東尼——這是觸動了什麼契機,讓他終於又一次覺醒神恩了?
“不是普通的神恩。”海因裡希緩緩地說,“這是純粹的光明力量。”神恩是一種乳白色的微光,比如像苦行主教柯恩那樣,在他晉級紅衣主教的時候也會大放光明,但那光再怎麼明亮也帶著乳白色,就像毛玻璃似的。而安東尼身上包裹的這層光,卻像陽光一樣,完全是透明的。
有句話海因裡希沒有說出來,就是安東尼的這層光,跟蘇賽恩給田地祈福的時候發出的光,看起來挺像的,都是透明光亮,如同日光一般。
不過這光僅僅隻是包裹著安東尼,並沒有向外擴散,片刻之後,它漸漸黯淡下來,最終消失了。
“你又覺醒神恩了?”海因裡希挑起一邊眉毛,問道。
安東尼卻是麵帶茫然:“不,我不知道……”這些光是自他的身體裡透出來的,但似乎也隻是光而已,並不像他從前所獲得的神恩那樣,讓他可以為傷病者治療。這,這是神恩嗎?他都已經不再相信有神了,還會得到神恩嗎?
陸希剛要高興終於有了個治療者,就被兜頭澆了一頭涼水:“不能用來治療?那,你剛才是怎麼覺醒的?”神官不是覺醒就自動有治療或者祝福的能力嗎?
“我——”安東尼不好意思說他剛才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改變教會現在樣貌的念頭——那實在是太狂妄了一點兒,他不過是個最高隻達到過正式牧師的人,卻說想要改變教會?那除非他能做到教皇。
“我隻是想到了第一任教皇冕下……”雖然是托詞,但他說出口的時候就覺得自己說得也並沒有錯,那個時候他確實是想到了第一任教皇,想到了他被載入《教義》的名言:如果世界沒有光,那麼我們就來做第一束光。
“我想,要有光……”
在夕陽金紅色光線下沉思的,還有妮娜。
這裡是一戶人家的一樓——原本是小商人的這一家在去年冬季因為生病而花費了太多的錢去購買聖水,以至於現在需要出租房間來賺一點錢補貼生活。
從窗口看出去,能夠看見四周低矮的房子,一些女人在門口晾起剛洗乾淨的衣服,男人們則拖著沉重的腳步從狹窄的街道上走回來。有一些神情比較輕鬆的,多半腋下夾著黑麵包;還有一些低著頭兩手空空,顯然是這一天也沒掙到幾枚銅幣。
而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有女人從男人手裡接過一點什麼東西,然後兩人就轉進了角落……
妮娜在貧民區生活過,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交易。王都聽起來是多麼榮光的名字,然而在那些角落裡,其實跟黑莓鎮的貧民區也沒什麼兩樣。
當她還生活在黑莓鎮的時候,她想不到王都也會有這樣的角落,就如她還是平民的時候,也想不到教會裡還有雙塔那樣的地方,還有盧卡斯、列文,以及那些執刑者那樣的神職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