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希趕到白浪灣的時候, 其實很怕看到屍橫遍地的慘狀,但事情比她想的要好得多——固然每天都有人死去,但多數是老人或孩子, 而且死亡人數比起染病人數來說,已經算是極少的了。
當然,如果這個數字放到從前陸希的世界裡去, 那就已經是要號召各地支援的大消息了,然而在這裡,被困在此處的一萬多人眼裡, 這已經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數字,小到他們竟然已經不怎麼害怕了。
最先定下心來的, 是那些本來還沒有患病的人。他們很害怕跟這些病人擠在一起, 會導致自己也染上病症。但是他們被劃分成兩邊, 有病的住一邊, 沒病的住另一邊,連領湯都不在同一口鍋裡領。
這麼過了兩天,除了極少數人出現了腹瀉的症狀被移到另一邊去,絕大部分人都沒事。儘管他們所謂的分成兩邊, 也隻是中間留出一條一米多寬的通道而已。
但這樣竟沒有染病,可見白浪灣說的洗手消毒什麼的是對的, 這能庇佑他們不被瘟疫所感染!
尤其是那些自己沒有患病,卻有家人生病, 因而不得不跟著劃分到病人區的那些人,他們可是離病人更近,居然大部分也沒事!
於是,所有的人都開始勤洗手,誰也不再嫌白浪灣的人規矩多了。
而且, 他們還救活了一個重症。這個女人不是腹瀉,而是在抱著孩子逃出海風郡的時候摔了一跤。當時急著逃命,就按照土法子,隨手抓了一把土按在傷口上止血。結果等逃到白浪灣,她就開始發熱說胡話,身上出現了大片的深色瘀斑,嚇得其他人都躲得遠遠的,生怕碰了之後自己也變成這樣。
卡瑪作主,給她清洗傷口,然後打了一針青黴素。幸而沒有過敏,然後第一天早晨,她的燒就退了。可是她的兩個孩子,有一個因為腹瀉嚴重,在她清醒過來的時候,死掉了……
“小姐——”一看見陸希,卡瑪頓時兩條腿都軟了。
她其實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堅定。每當有人死去的時候她都恐懼得要命,害怕自己的做法是錯的,害怕下一刻有更多的人死去。她想要治好他們,但是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藥,她也不敢亂用,因為陸希說過藥要對症,不然輕則無效,重則害人。
每一個決定都意味著人命,卡瑪現在算是明白這話的意思了。
“你做得很好。”陸希拍拍她的肩膀,“你快要能獨當一麵了。”
“我,我不行——”卡瑪想哭又想笑,“死了一百多人……”其中有一半是來到這裡的當天晚上就死了的,他們的病情太重,僅靠喝湯喝水已經來不及補液,一旦出現腎衰竭,就是無法逆轉的。
“準備鏡檢。”陸希詢問了一下這些病人的情況,已經基本能夠確定是霍亂了,但為防萬一,還是檢查一下的好,“另外,準備鏈黴素注射。”最嚴重的那些病人,隻靠補水是挨不住的,如果卡瑪當時就能給他們用抗生素,也許還能保住幾個。
但這話陸希沒有說。
卡瑪並沒有多少經驗。她隻是一個村子裡的農婦,雖然見過村子裡的人死去,但那種死亡跟瘟疫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也沒有獨立給人治療過,至今為止不過就是跟著陸希打下手,她學到的東西隻是紙麵上的,壓根就沒有實際應用過。
就是這樣,卡瑪麵對著這一萬多人,竟然很鎮定地做出了正確的決定——雖然不太完善,但她的每個決定都是對的,不管是洗手消毒,還是不允許隨地便溺,又或者是給病人喝鹽糖水,都是對的。
不要小看鹽糖水,在現在的光明大陸,就連國王都不會下這樣的決定,而在光明大陸,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就是放到陸希的世界,大部分霍亂病人的治療方法,也就是嚴格隔離消毒,並且補充液體了。隻要不是重症,都能恢複,隻有極少數的病人需要使用抗生素。
可以說,除了沒有大膽使用抗生素之外,卡瑪做的全對!
作為一個毫無基礎的人,她已經很好了。
陸希的到來,在這批災民裡引起了轟動。平民們萬萬沒想到,一位伯爵大人竟然會來看他們,還給他們治病。而那一小撮商人,卻打起了送個禮讓自己離開這個地方的主意。
至於魯伊斯,他在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就親眼看見女伯爵取了一些病人的排泄物,然後在那個“顯微鏡”底下觀察了起來……
那是病人的……魯伊斯感覺胃部一陣翻湧。作為騎士,他可以被濺上滿身魔獸的腥臭□□而麵不改色,但這麼近地去看人類的排泄物……他,他做不到!
陸希也知道有些人可能接受不了,但是這非看不可,不看就沒法確定究竟是不是霍亂。她看了好幾十份樣本,確定就是霍亂。
霍亂傳播快,主要是因為病人的排泄物帶菌,在人口密集地區,這些人又不講究什麼衛生,一旦水源被感染,那就是大麵積的傳播。
但如果真的論病症的程度,霍亂並不算什麼。它容易隔斷,也比較容易治療,隻要知道方法就很好實行。與炭疽和鼠疫之類的傳染病比起來,簡直可以算是非常“溫柔”了。
注射鏈黴素引發了一點小小的慌亂。但是比起眼看著自己的親人死去,被針紮一下好像也不算什麼了。再說,眼看著彆人的病情都在好轉,都能活下去,難道你甘心就自己的親人死掉嗎?
“他們治好了那麼多人,也一定能治好你的……”一個女人握著丈夫的手,小聲地祈禱,“光明神請保佑我們,我們虔誠地信仰您,懇請您——”
“媽媽——”他們的兒子,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忽然開口說,“光明神並不保佑我們。”
“什麼?”女人嚇了一跳,連忙去捂兒子的嘴,“不要胡說!我的主啊,他還隻是個孩子,他年幼無知,請寬恕他的罪過吧……”
男孩用力扒掉了母親的手,固執地說:“主沒有保佑我們。我們一直都是虔誠的人,每年都給教堂供奉,可是妹妹和弟弟們都死了,主根本不管我們!”
女人的手無力地落下來。她生了四個孩子,男孩是最大的一個,順利地活到了現在。但是他後麵的個弟弟妹妹就沒有他的好運氣,有一個在兩歲的時候得了病,喝了聖水卻仍然死掉了;還有一個生下來就死了;隻剩一個女孩,在瘟疫爆發之前長到了歲。
男孩很喜歡這個小妹妹,從海風郡逃出來的時候,女人要攙扶丈夫,男孩就背著妹妹。但是妹妹也開始喊肚子疼,開始腹瀉和嘔吐。她太小了,病發得又急又快,在他們好不容易走到這裡的時候,妹妹就已經喝不下湯了。
這一路上,男孩一直在祈禱,他的母親也在祈禱,可是妹妹還是死了,而且因為是得了疫病死的,她甚至不能下葬,而是跟其他死者一起,都被燒掉了。
“我們一直在祈禱,彆人也在祈禱——”男孩在這幾天裡仿佛長大了很多,“但是為什麼,還是一直都有人死去?我們這麼多人在祈禱,主就聽不到嗎?”
其實人死得最多的,還是在逃出海風郡到白浪灣的這條路上。那時候逃出來的,都是家裡已經有病人,甚至還有人死去的。所以這些人病的時間都比較長,身體虛弱還要走路,人就衰弱得更快,許多人都根本沒能走到白浪灣來。
每個人都在祈禱,可是毫無用處。男孩親眼看到妹妹從沒有病到有病,再到病重死去。他幾乎每一刻都在祈禱,但是妹妹還是死了。
所以主沒有眷顧他們,不管他們怎麼虔誠。
這一區域的人都是重症,旁邊忽然有人小聲說:“我去教堂求過聖水給我媽媽喝,但是根本沒有用。”
有一個人說話,就有第一個:“我家根本沒錢買聖水,我求了守門人很久,他也不肯放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