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郡號稱是“沒有城牆的開放港”,它也確實沒有正式的城牆,所以災民們逃難的時候才那麼順利。但是在陸希看來,簡直就是一片亂搭亂建,尤其是在海風郡的外沿,那些七歪八倒的房子——還是叫板棚吧——也就比黑莓鎮的貧民區強那麼一點兒。
據說住在這裡的都是窮鬼,就是窮到強盜都懶得搶的那種,所以他們從來不擔心強盜(什麼鬼),隻需要擔心野獸就行了。可惜海風郡雖然有強大的神術屏障,但卻是用在港口的,而在這個方向居住的人,則並不受什麼神術陣的保護。
不過現在這一片兒也沒有活人了,隻偶爾有幾具屍體,因為魔獸還沒有涉及這個區域,所以屍體也沒有被吃掉,而是在陽光下自由地腐爛。
“把這裡燒掉。”陸希看見不遠處有一條溪水流過,這是活水,而且沒有流經內城,被汙染的可能性小,“第一個治療處就在這裡。食物和藥品都放下,再留下十名護理十名民兵看守。剩下的人分隊往城裡走,一路掃清路上的魔獸,留出一條安全的出城通道。如果在城裡遇到還能走動的,就讓他們組織起來,抬著重病號往外走。”
馮特伯爵看了女兒一眼:“你怎麼了?”
這個女兒接回來這麼久,他雖然對很多事情都睜一眼閉一眼,從不刨根問底,但畢竟相處多時,了解是有的。儘管她有主意有主見,很多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都能做到,但她說起話來一般還是比較婉轉的,除非是懟人,否則她大部分時間都用著商量的語氣。
比如說剛才的第一句話,馮特伯爵覺得,以這個女兒的習慣,應該會說“把這裡燒掉吧”。儘管她在發號施令,但語氣總是有那麼一點兒“我們商量商量”,“你們看這樣可以吧”的意味,哪怕她已經是領主,而且明知道在這件事上不會有人反對,但她仍舊會用一種類似商量的語氣來下命令。
可是剛才不是。剛才她從頭到尾,用的全是命令式的語句,甚至像是沒注意到他這個父親一樣。這麼強硬的態度,意味著一定出了什麼事!
但能是什麼事呢?她隻不過是在馬車裡,甚至還教導過那些年輕的民兵們要好好學習,用的還是那種柔和的,簡直像哄孩子一樣的口氣。但是她從馬車上下來之後,就忽然變了……
“我?”陸希完全沒理解馮特伯爵在問什麼。她剛才的冷汗浸濕了衣領,現在被風一吹已經變成了冰涼的一圈,仿佛有把刀架在脖子上,時刻在提醒她的處境似的。
雖然還沒有向光球求證,但陸希覺得,她的猜測應該是沒有錯的。也就是說,她確實可以回去,但跟她一起回去的,還有光明神。也許穿過裂縫之後她這個容器還幸運地保持了完整,但她的世界會怎麼樣呢?
最大的可能,大概還是變成光明大陸這樣子吧?所有的生命都會受到光明神的影響——或者說,是受到光明神帶來的新規則的影響,出現異變。
如果在小說裡,全球進化聽起來挺酷的,但因此而死去的生命數不勝數。即以光明大陸來說,單是一個黎明時期,就有多少人死於魔獸潮?
當然,陸希的世界跟光明大陸的基礎是不一樣的,但即使如此,這也是一場極大的變動,會使整個世界都動蕩起來。
陸希隻是個普通人,她對政治不太感興趣,所以有些事情她也無法衡量得失對錯,但她知道這種變化本來是可以避免的,隻要她放棄回去的機會,光明神也就無法去往那個世界了。
而且,這個選擇,之前也許已經有人做過了。
陸希想起了消失的夏國。
根據莉莉絲的講述,十字軍以禁錮魔獸為名,欺騙夏國王室開啟了一個巨大法陣,但是法陣最後失敗了,隻留下長公主的一句話——絕不能讓他們得逞,毀滅兩個世界!
當時陸希還不明白兩個世界指的是什麼,她還以為說的是光明大陸與無儘深淵。但現在看來,那個巨大的法陣,或許就是在打開通往她的世界的通道,兩個世界,指的根本就是光明大陸與她的世界!
但是在最後時刻,法陣失敗,通道被關閉了,而因此產生的後果,就是夏國被能量反噬,成為了迷失之地。
付出了整個國家消失的代價,夏國都要關閉通道,可見他們對於“毀滅兩個世界”的結論是認真的。
有一個國家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來阻止的事情,陸希要怎麼選?她敢冒著兩個世界毀滅的危險,把光明神帶回去嗎?
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那麼,她在光明大陸這裡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她收集的信仰值,還有用嗎?她費心費力做過的事情,還有價值嗎?
反正對她“活著回去”這一點來說,是毫無意義了。
一時之間,陸希都不禁產生了一點陰暗的猜想:如果光球沒有把她拉到光明大陸來,會不會她其實也可以活下來的?雖然說那種程度的撞擊多半是沒救,但萬一有奇跡呢?
這種念頭一生出來,陸希對於光明大陸都不可遏止地產生了一點怨恨,畢竟如果沒有光明大陸,也就不會有什麼兩者間的裂縫,更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事了。
但是怨恨歸怨恨,救災還是要救災,躺平又不可能躺平,那隻有把怨氣不自覺地發泄一點才能活下去這樣子……
所以陸希甚至沒有發現自己的語氣有什麼問題,而是直接把手一揮:“我沒什麼事。父親你和約翰去碼頭,看看能不能截住魔獸不再上岸,否則殺都殺不完。時間不等人,出發!”
馮特伯爵欲言又止,起身帶著約翰飛上了天空。
他飛得很低,一條影子長長地拖到地上,凡是影子所過之處,無論是堅硬的海螺還是韌皮的海星,又或者是彈性極強的蠕蟲,都被切成了碎塊。
“大人——”約翰當然不能飛,所以他被馮特伯爵分出來的一縷影子拎著,稍微有那麼點兒滑稽,但他說出來的話可就半點都不滑稽了,“露西小姐她一定是有什麼事……”
“我知道。”馮特伯爵掠過街道,在他的視野之內,偌大的海風郡安靜得像墳墓一樣,隻有那些魔獸在活動,“但很多事情我從前沒有問,現在——也讓她去做吧。”
“所有的事情嗎?”約翰忍不住問,“哪怕是——很過分的事情?”
馮特伯爵嗤了一聲:“能有什麼很過分的事情?推翻教會嗎?”
這確實是很過分的事,甚至被人聽見都要驚跳起來的那種。但對馮特伯爵來說,這真的隻是個冷笑話:“她除了特彆關心窮人,還能做什麼過分的事情嗎?”
約翰沉默了一下:“露西小姐她,還關心另一種‘人’。”
他在“人”字上加重了語氣,於是馮特伯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魔鬼?為什麼現在會說起這個?”
“我……”約翰斟酌了一下語言,才有些艱澀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我有一種預感,露西小姐有一天會公開地把魔鬼推到人前。就像讓漢克登上邊陲鎮的城牆一樣。”
到底是跟隨自己多年的騎士,馮特伯爵從他亂七八糟的話裡聽明白了他的真意:“你是想說,露西會讓魔鬼來救海風郡?”讓魔鬼以拯救者的身份,亮相人前?
“你怎麼會忽然有這種想法?”
“並不是突然……”約翰低聲說,“您難道從來沒有關注過製藥廠嗎?”那個地方的秘密,難道伯爵大人從來就沒懷疑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