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 你到現在也沒有接受‘魔族也是人類’的觀念,對吧?”陸希問道。
安東尼站在那裡,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汗。
如果說之前他對陸希的疑問堪稱誅心, 那麼現在,陸希同樣還敬了他一句誅心之問。
但這件事裡最糟糕的並不是他個人做得怎麼樣,而是他的做法, 反映的是教會的態度——卑鄙的、欺騙的、不平等的、口是心非的態度。
“這就是教會乾的好事。”陸希果然如他所想的把矛頭直指教會,“謊言被他們說了一千遍,你都當成了真理了不是嗎?魔族有惡人嗎?有。不客氣地說我還殺過呢。那麼平民有惡人嗎?貴族有惡人嗎?教會有惡人嗎?說真的這些問題我都問得煩了。”
安東尼無話可說,隻有額頭上的汗越冒越多。
陸希雙手一攤:“你看,你明明知道答案,明明知道教會的錯誤,卻還忍不住要來找我,要維護你的教會,要來質問我是否要借助魔族的武力達到自己的目的。好的, 現在我回答你‘是的,我就是要借助魔族的武力統一光明大陸’。然後呢?這與我從長雲領的領民中組建軍隊, 或者用騎士來橫掃敵人,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嗎?如果有的話——你自己剛才還提到了守夜人呢。說句不太客氣的話,教會用得, 我用不得?”
安東尼汗如雨下。
然而陸希還沒打算就此結束:“看來隻證明神不存在,對你來說是不夠的。儘管信仰崩塌過一次, 神仍舊在你心裡。”
“人不能沒有信仰……”安東尼終於還是說話了, “教會確實墮落了,但那是因為有些神官自己的墮落。他們不配成為神官,不配留在教會裡。”
他自從進入房間之後,曾經怒視過海因裡希, 也曾經質問過陸希,但麵對著陸希的時候,他始終是低著眼睛的,他的視線極少與陸希的目光接觸——雖然是在質疑,但他其實是把自己的姿態放得比較低的,也是一個底氣不太足的姿態。
但是現在,安東尼第一次抬起了頭,直視著陸希的眼睛:“教會需要變革,它應該像當初第一任教皇組建的時候那樣,做一道照亮光明大陸的光。”
明亮的光從安東尼身上散發出來,他燦金的卷發和碧藍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仿佛畫裡的人物被上了高光:“教會不該是現在的樣子,但,它是可以改變的!”
陸希凝視著他:“誰來改變?”
安東尼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回答了:“我。”
這句話聽起來頗有幾分大言不慚的意思,畢竟他剛剛經曆了信仰崩塌,重新覺醒的能力甚至也就夠烤乾個肉——注意,這個烤還不是把肉烤熟的那種烤,隻是烤乾水分而已,確切點說應該是曬乾。
說真的就連安東尼自己,也覺得自己這話能把牛吹得飛上天了,可是這確確實實是他內心的想法。
光明係是教會最推崇的能力,覺醒這種能力,意味著他在教會之內的上升之路會比彆人更平坦。那麼,他為什麼不能立下這個目標呢?
教會確實需要改變了,而他既然有了這種能力,為什麼不試著去做呢?他得到了光,那麼他也應該變成一束光。也許這個世界上確實沒有神,但命運既然給了他光,那這也許,就是“神”的旨意。
光線更明亮了,以至於陸希都要眯起眼睛。而且光如同水波一般從安東尼身上蕩漾開來,充滿了整間屋子。
“你能看出來他現在是個什麼等級嗎?”陸希在腦海裡問光球。
光球現在是不叫不出現了,陸希喊了它,它才慢吞吞地冒出來:“嗯——如果以這光的強度與穩定來看,他已經接近主教了。”
所以苦行主教挑學生的眼光確實是一流的。
海因裡希橫身擋在了陸希前麵,黑色的翅膀從他背後冒了出來:“收起你的力量!”
光線驟然消失了,安東尼有點慌張:“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他隻是覺得心潮澎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使得力量自然而然地延伸了出去。
“你需要上課了。”陸希確實覺得那光有些灼熱,就像大夏天正午出門那樣曬得慌,但短時間的照射對她還是不會形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所以她也沒在意安東尼的道歉,“要改變教會,這點力量可不行。”
安東尼不由自主地橫移一步,以繞過海因裡希看到陸希:“您,您還願意給我授課嗎?”他以為在他那樣地質疑陸希之後,陸希會厭惡他——至少,也不該再對他如此大方。
“當然。”陸希微微一笑,“我所說的那個世界,當然也包括你。所以你跟其他人一樣,隻要願意學習,就應有得到教育的權力。這是我所理解的平等,不因為你的身份以及與我有分歧而被排斥。”
安東尼的臉又漲紅了,他深深低下頭,右手按著左胸,向陸希深鞠了一躬。
“那麼,晚上來上課吧,你已經落下不少功課了。”
等安東尼一出去,海因裡希就坐到了椅子扶手上:“你就這麼接受他了?”
“我接不接受他不重要。”陸希擺擺手,“重要的是,他能不能接受我教的知識。他的老師就是因為不能接受才離開的,至少從目前來看,他比他的老師強。”
“你真覺得他能成為教皇,改變教會?”海因裡希挑起眉毛。
陸希伸手按住他的眉梢往下拉:“你那是什麼表情——酸嘰嘰的。他的天賦確實很不錯啊。而且他的觀念也是正義的——成為照亮一切的光,說真的這個誌向已經足夠正確和遠大了。”光明大陸畢竟是個有魔法的世界,唯物很重要,但唯心也是一個影響因素。
海因裡希的眉梢硬是要往上挑:“這麼說,你覺得他能成功了?”因為是光明係就足夠正確和遠大了?那他這個暗星係的,豈不就是很不正確,很不遠大了嗎?
“這個嘛——”陸希沉吟了一下,“不能。”
“嗯?”海因裡希的醋味兒立刻散了,好奇心上升,“不能?是因為他做不到教皇?”
“不。”陸希搖頭,“是因為他所想要的那個教會,跟我所想的是不一樣的。你覺得,他是想要個什麼樣的教會?”
海因裡希很喜歡跟陸希這樣說話,彼此詢問對方心裡的想法,並且——是一起在背後議論他人!這給他一種“隻有我們是一夥的,其他人都是外人”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所以他很認真地想了一下:“他自己都說了,就像當初第一任教皇建立起來的那樣,拯救世界……我覺得大概就是認真地治療所有的人,好好祈福……這種吧?”
“拯救世界?”陸希笑了起來,“這就是他的問題了。從來都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全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從來都沒有什麼救世主……”海因裡希低聲重複,“全靠我們自己?”他仿佛懂了,又仿佛沒懂。
陸希轉頭望著窗外燦爛的陽光:“他想要的那個教會,其實跟現在這個教會還是一樣的。他們居於聖城,自認為比貴族和王室更加平等更加仁愛,其實在他們心裡,仍舊覺得自己是高於眾人之上的。隻不過現在的教會認為自己擁有神恩所以高貴,而他所要的那個教會,則是因為自己拯救眾人而高貴。當教會真的變成他所想的正義高尚的組織之後,他會理所當然地覺得,教會就該受著平民的信仰——注意,不是供奉,而是信仰。雖然說到那個時候信仰可能不用花錢了,但那依然是信仰,是虔信,是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