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丘的宮殿之內, 一時隻能聽到穿過窗戶的風聲。
良久,還是獵犬打破了沉默:“這裡隻有你認識夏國的文字,你可以隨便編造——不, 你根本不可能認識這種文字?你不過是個在農莊上長大的無知女人,隻是不知道在哪裡學了巫術,現在就來捏造——”
“真是自欺欺人。”陸希心情十分不好,冷冷地把獵犬懟了回去,“你不覺得自己的話都是自相矛盾嗎?我既然能學巫術,又怎麼會是個無知女人?既然不是無知女人,為什麼就不會認識夏國文字?不是人人都知道, 我有夏國的血脈嗎?”
董史官的記錄很簡單,但其中描述的場麵卻十分慘烈:群巫亡,王室隳, 都城陷, 他其實還隻記錄了王國的高層——巫師與王室的死亡, 而那些平民之死,隻用“都城陷”就帶過去了, 可是這一個“陷”字,又蘊含了多少人命與血腥呢?
而在目睹了這一切之後,董史官又被困在這小小的稷宮之中,他自耕自種, 努力活著,大概就是想要將真相宣告天下吧?但是他最終也沒能離開這片空間, 隻能留下銘刻在鼎內的一段文字,臨終的時候還緊緊抱著那把用來刻字的鑿子。
鼎有一人高,四方鼎身浮鑄榖紋,又以雲雷紋勾邊。鼎的四足是四隻小豬, 人立起來頂住鼎身——這可能不是豬,陸希知道榖紋代表發芽穀物,想想稷丘的意義,說不定這鼎足其實是當康——雖然長得像豬,但其實是能夠讓作物豐收的吉獸。
這樣一件承載著豐收祈願的禮器,最終卻被記錄下了一段亡國的血腥曆史。不知道董史官在上麵刻字的時候,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
“一定是你編造的!”獵犬咆哮著,但聽起來就有幾分心虛和無能狂怒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掩飾這點心虛,他身上的蛇發又生長了出來,開始噝噝地吐著信子。
“還會有彆的空間碎片。”陸希望向窗戶外麵的那片小樹林,“稷丘能保存下來,就一定還有彆的宮室能保存,如果足夠大,說不定還會有活下來的人。從十字軍東征到現在也不過幾百年,必然還會有證據存在!”
獵犬身上的蛇發還在噝噝地吐信子,但已經倒伏了下來——確實,隻是幾百年而已,如果有證據,不會完全消失。但,但如果真的找到證據呢?不,這不可能!
“心虛了吧?”陸希對獵犬冷笑了一聲,“怕真的找到證據,證明教會的虛偽,你的信仰就要崩潰了吧?什麼守夜人,你們隻是教會養的狗,而且還是被騙來的狗!麵前吊一個贖罪的胡蘿卜,你們就像驢一樣往前衝,還要感恩戴德,仿佛他們肯給你們贖罪的機會,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獵犬的眼珠子頓時紅了起來:“你說什麼!”他沒見過人有用驢,所以不知道為什麼用胡蘿卜來比喻贖罪,但陸希描述得這麼形象生動,他總是能聽得出來其中的諷刺意味的。
“說你是條蠢狗!”陸希也毫不客氣地回瞪過去,“被人騙得頭腦不清,拿著仇人當恩人!哦,也不一定你就真的是頭腦不清,隻不過夏國後裔已經被定義為罪惡與墮落,要抗爭太過艱難,反而是當一條順從的狗更容易。所以你選擇當狗,這樣還可以安慰自己,等你死了就能上光明之山。哪怕是證據擺在眼前你都不敢相信,因為一旦相信,你這自欺欺人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你不是為自己祖輩的罪惡而懺悔,彆說得那麼高尚,你不過就是為了自己能過點好日子罷了。不做守夜人,你就是人人喊打的魔鬼,做了守夜人,就可以高高在上地決定彆人的死活,你要的不過就是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罷了,偏偏還要把自己說成負重前行的英雄。簡直是虛偽、無恥!”
“吼!”獵犬猛然咆哮,三個腦袋同時張開了嘴,中間的頭顱噴出黑色毒液,兩邊的腦袋卻噴出了黑色的火焰。
海因裡希在他張口的同時就衝了過去,重力環的壓製之下,獵犬的頭顱也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一口毒液全都噴到了地上。隨即,驟然失重的感覺又讓他身體一輕,一時沒站穩,就被衝上來的海因裡希掀翻了。
兩側的頭噴出的火焰舔上了宮殿的頂梁,那根整楠木的大梁無聲無息地化成了焦炭,房頂立刻有些岌岌可危起來。
“出去打!”海因裡希低沉地吼了一聲。
獵犬是不想出去打的。海因裡希能飛,在空曠的地方當然是他吃虧。但是——不知怎麼的,他看見被自己燒成焦炭的房梁正往下掉灰,直接落到了那具安詳躺著的屍骨身上,忽然之間就有點心虛,竟然真的順著海因裡希的力量衝出了殿門。
呯地一聲,兩扇沉重的大門被撞飛出去,陸希臉頰肌肉一抽,又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也跟著衝了出去,幾乎破聲地喊:“莊稼!不許毀了莊稼!”
然而這片空間隻有這麼一點兒,除了宮殿與田地之外,就隻有舉行祭禮的小小廣場——原本是白石磚鋪地,幾百年過去,磚縫裡野草叢生,連白石都看不到了。
海因裡希也沒有飛翔起來。不為彆的,他一飛起來,獵犬必然要吐火吐毒,到時候稷丘前麵就這麼大點地方,怎麼可能不傷到莊稼?
怪的是,他沒飛,獵犬也沒有再吐什麼火焰,兩人居然不約而同地放棄了魔法,改走肉搏線路,在野草叢生的廣場上滾成一團,隻聽見拳頭到肉的聲聲悶響。
麵具和疾風麵麵相覷——兩個大魔鬼,打起架來仿佛貧民區的無賴,滿地打滾……倘若不是地麵被他們震得直顫,恐怕真會被人當成兩個無賴打架。
不過陸希可沒工夫管他們,而是直奔那幾塊田地。
稷丘的空間裡季節倒是跟外麵差不多,高粱和稻子都已經成熟,雖然因為多年無人打理,都變成了半野生的作物,但顆粒倒還飽滿。
宮殿裡有董史官用青銅片磨成的鐮刀,不過已經生滿鏽跡。好在陸希隨身帶著匕首,隻撿成熟的穗子割,割下來就裝進了銘刻字跡的青銅鼎裡——這個鼎她要帶出去,這種空間碎片有時候並不穩定,這種證據還是帶回長雲領好好保存為好。
然後,她還在田地裡發現了花生!
“這是沒有光明神賜福的東西——”疾風看見她從泥土裡刨出一串白生生的東西,跟高粱穗子一起放進銅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陸希毫不客氣地衝他翻了一個白眼:“寶石也是藏在地下的東西,怎麼教會還拿它來鑲嵌壁畫,甚至還鑲成彩虹呢?”
疾風被噎住了。陸希冷笑:“我來替你回答吧。因為寶石是貴重的東西,是神官和騎士喜歡的,所以哪怕它藏在地下也是好東西。但是你們不缺食物,生在地上的小麥就夠你們吃了,當然不必考慮泥土裡的東西。至於那些沒有食物要餓肚子的貧民,那你們可不會替他們著想——哦,你們還要禁止他們找到彆的食物,這樣他們的生命就全掌握在你們的手中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