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裡希跟安東尼的關係很不怎麼樣。這當然不是因為海因裡希說話不客氣, 而是因為兩種不同的思想始終無法融合。
所以如果有什麼事,這倆肯定是要嗆起來的,最終大概都是以“你這個魔鬼蠱惑了女公爵”為結尾。
但是事實上安東尼也很清楚, 蠱惑什麼的是不可能的,真要是那樣, 馮特公爵首先就得拔劍劈了海因裡希。之所以會這樣,不過是因為陸希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因此今天他忍住了沒有理睬海因裡希的陰陽怪氣, 而是誠懇地看著陸希:“我知道王都不是您的領地,可是您明明知道修一條水渠可以救活許多人,難道您會吝嗇這些錢嗎?當初, 海風郡也不是您的領地,您不也去救人了嗎?您送出去的那些藥, 那些糖鹽水, 難道就不是錢嗎?”
陸希沉默了一下:“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呢?”安東尼追問道。
陸希當然知道是哪裡不一樣。海風郡爆發瘟疫的時候,她幾乎沒怎麼考慮過就決定去救援, 那是她身為醫生的職責感在作決定。但是現在的旱災, 她看待這件事的角度已經變了, 她不是一個救災的人, 而是一個將要上位的女王了。
“海風郡一個郡而已, 花的錢再多也是有限的。”海因裡希在旁邊接口回答,“而現在旱災涉及整個王國,王都修了水渠,彆的地方要不要修?一條一條修下去?長雲領有多少錢,能修遍整個王國的水渠?”
他冷笑了一聲, “你既然這麼善良,怎麼不去勸教會修水渠呢?一個教區修幾條水渠也花不了多少錢,教堂遍布各地, 每個教堂給自己管轄的教區修一條水渠就可以救活許多人,難道教會要吝嗇這些錢嗎?”
他向來善於活學活用,立馬就把安東尼的話原樣奉還了。
安東尼臉漲得通紅。他知道自己是辯不過海因裡希的,因為事實就是教會不修,也不會聽他的,唯一可能聽他的人,隻有陸希。
所以他不去回答海因裡希,隻充滿希冀地看著陸希:“公爵大人,您不可能修整個王國的水渠,但是您的眼睛看到的地方,難道不能修嗎?王都,還有從長雲領到王都這一路,憑長雲領的實力是可以修起來的。以前為了海風郡,您可以傾儘力量,現在能救更多的人,為什麼不做呢?”
他停頓了一下,把聲音放低了:“您的誌向不在一個長雲領,可您如果想要這個王國,那麼他們都是您的子民,您不憐憫他們嗎?”
陸希抬手止住了海因裡希的嘲諷,也回視安東尼:“既然說得這麼明白了,那麼你也應該知道,教會放棄了海風郡,隻要我去救,海風郡就是我的,不管人心還是稅收,都隻屬於我。但是現在呢?”
她指了指外麵:“我如果出錢修了水渠,等到秋季收獲之後,教會肯承認水渠的功效嗎?他們會停止收取今年的十一稅嗎?還是會依舊把功勞算在祈福上?水渠修建過的地方,人心與稅收屬於誰?”
“就為了人心和稅收,您就要放棄這些人嗎?”安東尼激動起來,“您不是這樣的人!是誰鼓動了您,讓您變得這麼冷血無情的?”
他終於把矛頭又轉向了海因裡希:“是這個魔鬼吧?以王國為誘惑,讓您拋棄了對平民的仁慈,用人命來算計得失!為了摧毀教會,您眼睜睜看著成千上萬的人餓死,好讓他們知道,他們的信仰是錯誤的,隻有您才是救世主!”
“我不是救世主。”陸希平靜地說,“人隻能自救。就像當初魔獸潮最凶猛的時候,人也是靠著自己才熬過了曙光時期。那個時候,救世主在哪兒呢?”
“您是一定要讓那些平民知道,他們餓死是因為他們的信仰錯了?”安東尼似乎想笑,可是表情更像是哭,“讓他們付出生命的代價自救?明明您隻要伸伸手,就能救他們的命!”
“我伸手了,救了,然後呢?”陸希反問,“明年沒有旱災了,他們感謝神眷顧他們,使得他們避開了災禍。然後繼續信仰著神,信仰著教會,依靠著祈福來種植和收獲。一切有什麼改變嗎?”
“至少他們不會死了!”安東尼激動地說,“難道您救人,就是為了回報嗎?沒有回報,您就不救了?您在長雲領教導那些護理人員的時候,所說的救死扶傷,都是騙人的嗎?”
“那麼教會所說的神的眷顧,就是真的嗎?”陸希依舊很平靜,“海因裡希說得沒錯,你為什麼不去勸教會修水渠呢?或者你勸不動教會,那麼為什麼不以你的身份,去勸平民們醒悟過來,自發地為旱災做準備呢?亮出你的聖光——你現在已經能夠達到主教的等級了吧?平民看到你的聖光,他們難道還會質疑嗎?去勸說貴族們不要依靠教堂,勸說平民們不要依靠祈福——你每勸動一個人,就可能少餓死一個人,你為什麼不去做呢?”
“如果你這樣做。”陸希凝視著安東尼,“我會派人跟你一起去,你在什麼地方宣傳,我就在什麼地方出錢修渠。你用你的聖光,我用我的金錢,我們一起來救災,怎麼樣?”
海因裡希忍不住動了一下:“不——”這麼搞,就跟他們的計劃不一樣了!
陸希擺擺手止住了他:“沒關係。這樣做也可以。隻要平民們願意自發來修渠,我就可以出錢。怎麼樣,安東尼,可以嗎?”
安東尼愣住了。陸希的意思他很明白了,她要讓一個神官親口去打破教會在平民們心中的形象,要讓他們知道教會不可靠,隻能自救。這確實跟陸希的原計劃有些不同,但最後的效果卻是相似的。
不,應該說是更好一些,因為不需要用大量的人命來做代價。但問題是,這個計劃它很可能是實行不下去的。
想想看,即使他有聖光,但教堂內的牧師們就沒有聖光了嗎?當地牧師是平民們所熟悉的,而他卻是個陌生人。兩邊一起說話,平民們會信任誰呢?當然不會聽他的了。
而且當地的教堂絕不會容許他宣揚什麼“祈福救不了土地”之類的話,一定會極力反對,那麼最後會有多少平民來自發修渠呢?哪怕修渠有飯吃,還有幾個銅幣可拿。
而他如果要取信於平民——他憑什麼呢?他有什麼能讓平民相信的地方呢?除非,他把苦行主教的身份拿出來,或許能夠說動一部分人。還有他曾經跟著老師走過的、治療過的地方,那裡的人們或許還記得他,會聽他的。
但是如此一來,不僅僅是他,連苦行主教都會成為教會的敵人!
女公爵這是把選擇的難題拋給了他:選平民的命,還是選教會?甚至可能還要搭上他的老師,因為他在聖城之外,老師可是在聖城之內。
“乾嗎?”陸希平靜地問。
安東尼嘴唇顫抖,不知如何回答。
“你做不到。”陸希替他得出了結論,“你既想修渠救人,又不願去挖教會的地基。雖然你對神的信仰已經破滅了,但你仍舊走不出限製著你的那個圈子。你的信仰不是對著神的,而是對著教會。你可以接受這個世界上沒有神,但不能接受沒有信仰,對吧?因為沒有神,所以你失去了原有的神恩;因為還相信教會存在的意義,所以你又重新有了光。”
“我——”安東尼感覺一口氣噎在胸口,他想說話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半天才說道,“人是不能沒有信仰的,沒有信仰仿佛看不到目的地的船隻,船上的人都會絕望的。您是意誌堅定的人,所以您可以堅持到底,但普通人不行,他們的一生如果都找不到意義,那會變成什麼樣子?”
“你這是偷換概念了。”陸希不客氣地說,“信仰和偶像是兩回事。教會與信仰同樣是兩回事。教會隻是一個組織,卻不是信仰本身,更不能代表信仰。說到底,你隻是不能舍棄教會這個形象而已。如果隻是要信仰,你為什麼不能信仰我,而一定要信仰教會呢?為什麼不能信仰知識與真理,而一定要信仰十字架與神?”
安東尼想為自己辯解。他不信仰眼前的女公爵嗎?如果不信仰,又怎麼會一直留在長雲領呢?甚至眼睜睜地看著她驅逐教會,宣揚無神,甚至任用魔鬼!
可是這話要說出來,又有點太假了,畢竟如果他真的信仰女公爵,那又為什麼不能放棄教會呢?信仰,是可以不專一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