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恩紅衣主教離開東教堂, 眉頭還緊緊皺著。
剛才,他和兩位聖徒還有教皇一起,看到了那位魔化的牧師。
確實是真的魔化,牧師頭上生出了一根獨角, 尾椎處也長出了一截細長的尾巴, 雖然沒有翅膀, 但他確實看起來已經就是教義裡所描寫的魔鬼的模樣了,唯一能夠證明他曾經是個神官的,隻剩下一層極其稀薄的神恩之光了。
但讓柯恩疑慮的正是這一點神恩之光——假如這位牧師真的變成了魔鬼,神恩之光為什麼又能保留呢?眾所周知,魔鬼都是黑暗的, 不可能有這種聖潔之光。
等等!柯恩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長雲領學到的那些知識——眾所周知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在他去長雲領之前, 眾所周知血液還是神灌注於人體內的一股生命力呢。教義裡說,神造出了人, 然後將血液注入, 人方有了生命。
光明大陸所謂的“常識”, 所謂的“眾所周知”,都是教義裡宣傳的。但是教義說的, 就是對的嗎?
但是生出角和尾巴, 又確實是魔化的標誌, 無論神官還是騎士, 隻要是因虔誠而得賜神恩的,從來沒見有生出這些非人特征的。而且剛才他和卡蒂亞聖徒都試過用聖光治療那位牧師,可是聖光對他基本上沒有用處,反而讓他難受,這也能證實,他確實體內已經充斥了魔鬼的力量, 無法再接受外來的聖光了。
這種矛盾,是因為這位牧師的魔化並非自己的墮落,而是被蝗蟲咬傷嗎?這倒是個研究和治療的方向。
但是一想到這次被蝗蟲咬傷的人不知有多少,柯恩的眉頭就皺得更緊。牧師被咬傷尚且魔化,普通人恐怕就更沒有抵抗力了吧?該不會之後,聖城之中冒出成百上千的魔鬼?
“大人,現在怎麼辦呢?”跟著他的主教小心翼翼地問。他是北教堂的人,被派來聽從這位大人的指揮。但是他什麼都不知道啊,要做什麼呢?
柯恩想了想:“調查一下教區裡被蝗蟲咬傷的人,把他們都集中到教堂門口來,我給他們做治療。”沒有魔化的,現在治療一下也許還能阻止,如果有人已經魔化,那麼聖光治療也能分辨出來。
“所有的人嗎?”主教莫名其妙,“不過是被蝗蟲咬傷,隨便一點聖水就可以了,怎麼能勞動大人——”
他說到一半,發現柯恩有些不悅,才知道自己馬屁拍到馬腿上了:“是是是,我這就去叫人……”媽呀聖城北區那麼大,而且居住的以平民與貧民居多,也就是說同樣的區域裡,他們北區的人數是最多的!
平民跟老鼠一樣,成窩成窩的生,平民區房子那麼小,卻擠著好幾口、甚至十好幾口人!而且他們的房子那麼破,蝗蟲很容易就能飛進去,比富人更容易被咬!
這位主教一想到如此巨大的工作量,就感覺自己眼前一黑了。
柯恩怎麼會看不出他的不情願,索性自己直接去了貧民區。
聖城的結構與白都不同,不分內外城,而是大體分為四個區域,北城區就是窮人區。但在窮人區裡,倒是劃出了個內外之分,還有點家產的在內區,而靠近城門處的,都是泥巴壘的小矮房子,房頂上有些連稻草都沒有——哦,現在是都沒有了,因為都被蝗蟲吃光了。
單是這一點,就已經把那些貧民愁壞了。聖城雖然不像那些貴族領地一樣,一根草葉一根樹枝都屬於領主,但聖城周圍都是田地,這些田地可是屬於教會的,田裡的稻草當然也屬於教會。想要弄草來蓋屋頂,就得走到遠處的山裡去找。
但是這麼遠的路,對於吃不飽飯的貧民來說就是一種負擔,更不用說山裡多少是有一些危險的,哪怕在聖城周圍沒有魔化的野獸,普通的狼和熊也是有的。即使碰不上這些野獸,遇到蛇——甚至遇到蟲子咬一口,他們也沒有錢買最普通的聖水,隻能自己熬著罷了。
真正的貧窮,老實說教會裡都沒有多少人有真正的認識,他們隻覺得窮人太懶,連自己的房子都不肯出力修繕,他們覺得草到處都有,隻需要彎下腰去割就可以了,連草都不割,不是懶到家了又是什麼呢?
倒是柯恩,因為常年苦行,而且專去偏僻窮困的地方,所以對於這些窮人倒是更能理解一些。他知道讓這些貧民因為被蝗蟲咬傷就去教堂,那基本是不太可能的,除非說要發糧食,他們倒是會馬上去。至於身上的傷——蝗蟲咬傷算什麼呢,斷胳膊斷腿他們也隻能忍受,因為買不起聖水啊。
所以柯恩索性自己來貧民區走一趟,還可以順手給他們治治彆的病——不用想,教堂的人過來,肯定隻讓被蝗蟲咬傷的人過去,對於其它傷病是不會管的。
雖然聖光隻能治病不可療饑,但治了自是好過沒治,何況柯恩穿著紅衣主教的長袍,可不隻是治些疥瘡風寒之類的小病,連腿腳不便的、癆瘠咳嗽的也都治過去,頓時被貧民區眾人視作了神之化身一般,對他的詢問自然也是恭恭敬敬,無有不答。
當時蝗蟲飛進聖城,確實在這裡落了一片,也有孩子被咬傷的,但並沒人覺得有什麼異常。這種地方蠅鼠遍地,小孩子被老鼠啃掉耳朵都是有的,相比之下,被蝗蟲咬幾下倒是輕的,絕大多數都是無事,甚至幾天過去,傷口都結痂了。隻有一家有個兩個月大的嬰兒昨日死了,但因為生下來就一副營養不良的瘦弱樣子,倒也不好說是被蝗蟲咬了死的,還是本來就養不活。
柯恩走了小半個貧民區,發現這裡落下的似乎都是普通蝗蟲,竟沒有人見過變異的,便是被咬也都是小小皮肉傷,不像那個倒黴牧師,被變異蝗蟲一口下去,那血洞能插進半截手指頭……
這隻是巧合嗎?貧民區沒有變異蝗蟲,總不會是蝗蟲可憐這些貧民吧?那就太笑話了。
柯恩正在沉思,忽然聽到一聲欣喜的聲音:“老師!”
他一抬頭,看見的是一個穿著破爛灰袍的人,乍一看還以為貧民區哪間破土房裡鑽出來的。但是那張臉,還有灰塵都掩不住燦爛顏色的金發,都讓柯恩一眼就認了出來:“安東尼?”他的學生不是在長雲領嗎?怎麼出現在聖城,還這麼一身風塵仆仆的樣子,看起來比當初跟著他出去苦行都慘一點似的……
安東尼這一路,真的是一言難儘。
當初他跟著柯恩出外苦行,什麼窮苦偏僻的地方都去過,但是隻要有教堂的地方,無不是對他們畢恭畢敬,恨不得山珍海味,儘其所有地招待,隻是柯恩從不在意那些享受,在外隻吃黑麵包和蔬菜,不飲酒隻喝水,偶爾有一塊鹹肉或一杯牛奶,就算是打牙祭了。
這種飲食清苦慣了,倒也不覺得怎樣。可是這一年多他在長雲領吃的可不是這些東西——長雲領如今連奴隸都不大吃黑麵包了,白麵包當然還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但烤土豆紅薯和加了土豆澱粉的麵包都是好的,更不用說粉條、蒸餅……總之現在再吃黑麵包,安東尼都覺得自己有些難以忍受那股子酸唧唧的味兒,以及加了鋸末以後宛如石頭的口感了。
至於菜,那就更彆提了,在長雲領有海鮮鹽,有燒烤粉,有甜菜糖——安東尼必須得讓自己忘記那些東西,才能吃得下去水煮蔬菜。
他不禁想道:教義上頭還是有些道理的,享樂確實就是墮落,而人一旦墮落,再想爬起來可太不容易了。
不過安東尼到底是苦過十幾年的,食物再怎麼難以下口也是小問題,讓他難受的,是他這一路走過來,遇到的那些教堂,和教堂裡的神官。
當初他在那個小領地,燒死了那個魔化的牧師,又把教堂裡的存糧拿出來分給平民。因為糧食不夠,他還向當地的領主軟硬兼施地又要了一些。
可是分配的結果卻並不那麼如人意:有人覺得自己平日對教堂供奉勤快,拿到的糧食卻與沒錢供奉的人一樣多,未免太不公平;有人卻覺得既然是施舍,當然應該按人頭分,自己家裡人多,就該多得,何況他是男人,哪怕他平日裡遊手好閒,也不該比勤快的寡婦拿到的糧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