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1 / 2)

胡善圍 暮蘭舟 7383 字 9個月前

胡善圍把考場當成了自家藏書樓,奮筆疾書,從清晨到黃昏,近乎忘我的境界,直到一聲銅鑼,監考官宣布考試結束,要收卷糊名,她才停筆。

直到要交卷了,胡善圍還沒有答完題目,有一道題隻寫了一半。

第三張試卷裡倒數第二道題,考的是《女論語》第十二篇,《守節》。

“古來賢婦,九烈三貞。名標青史,傳到如今。有女在室,莫出閒庭。有客在戶,莫露聲音。不談私語,不聽淫音……一行有失,百行無成。夫妻結發,義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傾。三年重服,守誌堅心……”

其他內容胡善圍都能理解,可是那句“一行有失,百行無成”令她十分困惑:

《左傳》裡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孔子說,“知恥而後勇”。民間也有俗語,浪子回頭金不換。都是鼓勵人們改過。

為什麼男人有過能改,就是好人,就是“勇”,而女人一旦“一行有失“,就得“百行無成”?

胡善圍從心裡不認同《女論語》這句話,但論述這道題的時候,又絕對不能把心裡話寫出來。

她經曆了家道中落、母親慘死、夫婿陣亡、父親離心、繼母施虐、偷帖趕考的曲折人生,知道麵對現實,要先學會隱忍妥協。

隻是,寫著違心的話,筆觸漸漸變得艱澀起來,思維也不流暢了,到了交卷的時候,隻論述了一半。

小宮女收走試卷,監考官當場糊住了“胡善圍”的名字,等候考官們閱卷。

胡善圍心裡忐忑不安,安慰自己,雖然沒有寫完,但這十七道題目,尤其是四書五經部分寫的還不錯,這場考試她已經儘力而為,即使落榜,也隻能怪她學識不如人。

應考女官列隊走出奶/子府,一整天的考試,心理和精力都有些不堪重負,有幾個應考女官剛剛從考棚裡出來,就失手摔了考藍,放聲大哭。

也有麵色慘白,發揮失常的女子像僵屍一樣挺直著身軀,木然離開考場。

也有自持發揮穩定、誌在必得的女子表情輕鬆,雙目的自信幾乎要溢出來。

相比這些女子的大喜大悲,胡善圍疲倦的表情簡直泯然眾人矣,並不突出。

有人輕輕拍了她的左肩。

胡善圍回頭,覺得麵熟,想了想,她是同考場的一個考生,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嬌小,圓臉杏眼,也是第一個舉手說要如廁的人。

少女好奇指著她提著考藍的手,“你的手……怎麼了?”

胡善圍的手長滿了凍瘡,像一個個草莓。她覺得莫名其妙,“哦,是生了凍瘡。”

“原來傳說中的凍瘡長這個樣子!”少女驚歎道。

少女咋咋呼呼的,周圍的考生不禁都看著胡善圍的凍瘡手,目光有同情,也有鄙夷。

胡善圍覺得受到了冒犯,不再停留,提著考藍走到了隊伍的前列。

少女追過去道歉,急忙中,露出了鄉音:“對母局(對不起),都係我衰(都是我的錯)。”

胡善圍沒聽懂,少女一拍腦袋,改口用官話說道:“對不起,我從廣州來的,我叫陳二妹,我們那邊一年四季都很暖和,從未見過凍瘡。沒想到南京這種江南之地,還會冷的長凍瘡。”

其實她以前不這樣的,隻是去年冬天才第一次長凍瘡,胡善圍看著自己可憐的手,這場大考抽乾了所有精力,她心累,懶得解釋,點點頭,表示接受了道歉,轉身離去。

陳二妹正要再解釋,無奈腿短,沒追上胡善圍。

往南一直走,出了皇城西安門,門外烏泱泱擠滿了等候接考生的家人朋友。

“姑娘!在這裡!”今早送她來趕考的馬車夫揮舞著手中吃了一半的蟹殼黃燒餅,護著她從人群裡擠出來,車夫等候多時,買了個燒餅當晚飯,怕錯過接人。

胡善圍預付了半吊錢的車費,約好考完來接。

等兩人擠到馬車處,燒餅上的鹹香如螃殼般的酥皮都被人群給蹭沒了,馬車夫三兩口吃完,揮鞭趕車。

此時天空月淡星稀,西華門外就是大通街,這條街是一條貫通南京城南北的主乾道,道路筆直,天雖然還沒全黑,沿街商鋪已經點燃了燈籠攬客。

馬車疾馳,震得考藍裡的筆墨硯台哆哆直響,胡善圍累極了,雙目微合,似睡非睡,可是到了某地,身體突然向右/傾斜,表示馬車在往高處爬,此時應該在通過某個曲拱橋。

胡善圍心悸了一下,下意識的撥開馬車窗戶。

馬車正在經過文昌橋,跨過這座橋,就到了英靈坊的地界。文昌橋下沿河是一排民房,現在已是萬家燈火,其中有一間胡善圍再熟悉不過。

那是她未婚夫的家。未婚夫戰死後,唯一的親人寡母傷心過度,不到兩個月就去世了,那間屋子已經開始空了兩年,現在怎麼亮燈了?

“停車。”胡善圍叫道。

胡善圍下了車,一路奔跑至未婚夫的宅邸,正要去看個究竟,一對青年夫婦牽著一個男童出來。

這棟房子外牆粉刷一新,門口掛著一個木牌,寫著“李宅”二字。

原來房屋已經易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淚水從頰邊滾落,摔進塵埃,立刻消失不見。

待胡善圍回到馬車,已麵色如常,“走吧。”

回到家裡,剛好是晚飯時分,小丫鬟將飯菜端上桌,父親胡榮不在家,繼母陳氏冷著臉說道:“你今日在外頭玩了一天,書一本沒抄,地也不擦,還有臉吃飯?”

胡善圍去院子井裡打了一桶水,提著木桶,吃力的去了二樓藏書樓。

藏書樓還有不少客人,大部分都是國子監的窮監生,穿著監生標誌性青色襴衫,藏書樓的珍本手抄本很貴,他們買不起,基本都在白看。

胡善圍拿起拖把在木桶裡洗著墩布,說道:“打烊了,各位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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