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圍拿筆將“方才正果朝元”的“元”字塗黑遮掩了,說道:
“ ‘原來’二字,以前都寫作‘元來’,皇上不喜,好容易將元人趕出中原,‘元來’就是元朝再來的意思,所以將‘元來’改成了‘原來’,從朝廷公文一直推行到民間。科舉考試,若有筆誤將‘元原’兩字弄混的,文章寫得再好,也會名落孫山。你們倒好,直接唱出‘朝元’ ,朝什麼不好,非要朝元?皇上最忌諱這個。倘若聽見,你們都要掉腦袋的。將戲本子改一改再唱。”
伶官忙道:“多謝胡典正指點。我們就改成‘朝明’好了。”
不朝元,朝明總不會錯吧!
“朝明不押韻啊,你們再琢磨琢磨。”胡善圍說道: “不用謝我,你們彆嫌我在一旁指手畫腳就行,改了這個,刪了那個,毀了一出好戲。在民間可以這樣唱,但是在宮廷,彆出事,大家保命要緊。”
比如胡善圍刪除女兒國的“黃瓜”那段,在民間唱到此處,正是高/潮,戲台下的觀眾彼此會心一笑,大聲喝彩,紛紛出錢打賞,往台上扔銅錢,嘩啦啦的如暴雨般響動。但在宮廷,掉的不就是銅錢,而是腦袋了。
伶官忙道:“怎麼會嫌棄胡典正呢。您救了我們好多回了。”
胡善圍想了想,指著扮演孫悟空的伶人說道:“少些那些……動作。”
胡善圍使了個“你懂得”的眼神,“莊重一些,莫要太孟浪了。”
伶官麵露難色,“孫悟空本就不是人,他是個猴子啊,猴子不孟浪,那還叫猴子嗎?觀音菩薩還叫他潑猴呢。”
胡善圍說道:“在民間你們愛怎麼演就怎麼演,宮廷戲劇這樣是不行的,有失體統。你們不改,我就不能放行,將來在禦前唱戲的,就換成其他班子了。”
伶官無奈,重重點頭,“好,我聽胡典正的。他們如果能夠到禦前唱戲,將來身價畢定大漲。”
修改完《西遊記》,下一個本子是《琵琶記》。
胡善圍先粗略的翻了一遍本子,很是吃驚:“是南戲啊?”
在洪武朝,朝野內外幾乎皆是北曲的天下,元朝那些著名的戲劇家,關漢卿,馬致遠等都是寫北曲的,《竇娥冤》,《西廂記》,包括剛才上演的《西遊記》都是北曲。南曲被視為登不上台麵的小眾曲目。
再說了,洪武帝是鳳陽人,聽慣了北調,這種南調能聽懂嗎?
伶官點頭,說道:“是的,但本子實在寫的太好了,雅俗共賞,沒有一點粗俗,情感細膩,聽者落淚,想請胡典正幫忙舉薦給皇上。”
胡善圍柳眉一蹙,“我的時間很有限,冬至就要上演新戲,你突然塞過來一個宮廷上下都不習慣聽的南曲,我不會同意的。何況《琵琶記》的結尾,一道雷劈死了不認原配、貪慕富貴的蔡伯喈,是個悲劇,不適合在冬至、新年還有上元節等喜慶的日子演出。”
《琵琶記》的故事,人物原型是東漢著名文學家蔡邕,字伯喈,所以叫蔡伯喈。他有個比他更出名的女兒——叫做蔡文姬!
和《西遊記》一樣,民間關於《琵琶記》也有很多版本,最常見的故事版本就是蔡伯喈上京趕考不歸,娶了宰相之女,從此不回故鄉。故鄉裡,妻子趙五娘吃糠咽菜,把白米讓給公婆吃,處境艱難,但公婆最後還是死了,趙五娘以羅裙包土,安葬公婆,背著琵琶進京賣藝尋夫。但是蔡伯喈不認原配,不認琵琶上父母的遺相,還用馬蹄踩踏趙五娘,殺人滅口,結果一道天雷劈死了蔡伯喈。
民間老百姓就是喜歡這種乾脆利落、酣暢淋漓的複仇戲劇,就像包青天鍘美案一樣,秦香蓮帶著兩個孩子上京城尋夫,發現丈夫已經成了駙馬,無論公主皇帝如何求情,鐵麵無私包青天還是砍了停妻再娶的陳世美的頭顱。關於包青天的戲劇,最最出名的也是鍘美案。
伶官點頭哈腰,說道:“《琵琶記》的本子很多,南曲北曲都有,但高明寫的這個本子真的好,唱詞感人肺腑,故事結尾也和民間盛行的不一樣,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伶官如此熱情的一再舉薦,胡善圍有了一點興趣,她沒有耐心從頭看起,隻是隨手一翻,正好看到第二十一出戲,是一首《山坡羊》,趙五娘在丈夫久去不歸,又遭遇饑荒,公婆快要餓死等連連打擊後唱道:
“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煩的二親,軟怯怯不濟事的孤身己。”
刹那間,胡善圍就被這首《山坡羊》擊中了,每一個字都是一支箭,將她射得千瘡百孔!
亂荒荒的年歲、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急煎煎的雙親、軟怯怯的自己,不就是胡家書坊裡當抄書匠的胡善圍嗎?
胡善圍情不自禁,接著往下看,近乎絕望的趙五娘唱的是:“滴溜溜難窮儘的珠淚,淚紛紛難寬解的愁緒,骨崖崖難扶持的病身,戰兢兢難捱過的時和歲。”
不!
胡善圍猛地將戲本子合上。雙拳緊握,指甲幾乎要把手心掐出血來!
疼痛讓胡善圍清醒過來,心臟狂跳,猶如噩夢初醒時,人們一次次的告訴自己,不不不,這不是真的,隻是個噩夢。隻要醒過來,噩夢就會消散。
她如今是宮正司七品典正胡善圍,宮廷風頭最盛的女官,即使對上貴妃,親王也毫不示弱。
那個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那個軟怯怯隻會抄書的胡善圍,都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