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帝也有同感,“兒女都是債。”
沐英說道:“除了這一百萬人口,微臣鬥膽向皇上再要一個人。”
洪武帝:“誰?”
“犬子沐春。”
洪武帝沉默不語,沐春是西平侯世子,按照老規矩,大將在外征戰鎮守,妻小必須留京,尤其是繼承者。
沐英一邊說,一邊開始脫衣服,裸著渾身都是傷疤的上半身,傷痕是戰士的勳章,洪武帝看見義子腰間有一道蜈蚣般可怖的新傷疤,沐英身軀強健,可是他八塊腹肌上的胸骨似乎有些不對稱。
沐英說道:“微臣左邊少了一根肋骨,和緬甸軍打仗的時候,被戰象一腳踩斷了肋骨,斷裂的肋骨差點刺穿了微臣的腎臟,軍醫說微臣很幸運,隻差一點點就沒命了,乾脆鋸斷了整根肋骨,縫合傷口。從此之後,每逢陰雨天,微臣的腰就會疼,微臣不知道能夠撐多久,雲南局勢複雜,是時候要沐春準備接手鎮守雲南的重任,這次百萬大移民就是考驗他能力的第一關。”
“沐春就像一隻牧羊犬,如果他能夠把一百萬人保護好、安頓好,那麼將來這些一百萬移民都會服他,聽他差遣。否則,他年紀輕輕,性格浪蕩,不肯娶名門貴女,就沒有強大的嶽家的支持,資曆也有限,他將來如何服眾?少不得雲南又要大亂,倘若得了百萬民心,一切就不一樣了。”
沐英前半生東征西討,到處征戰,從未在一個地方停留如此之久,他越是了解雲南這塊土地的珍貴,就越想將其牢牢收入大明囊中,對雲南有了感情,就像對待一個初生嬰兒,儘情發揮想象,描繪她對未來。
如何發展,如何強盛,如何保持和平,沐英一步步都算準了。
洪武帝從龍椅上走下來,親手給義子穿好衣服,“朕準了,你不要胡說八道,你還年輕,兩年之後,恰好是朕的六十大壽,到時候沐春儘到牧羊犬之職,安頓好了百萬移民,你們父子再一同進京,論功請賞。朕會封你黔國公,世襲罔替,你們沐家永鎮雲南。封沐春為黔國公世子,無論他想娶誰,朕都會成全他,這熊孩子瞧不上你安排婚事,就讓他自己去掙老婆本。”
沐英拱手說道:“多謝皇上恩典。微臣這次把小兒子沐昕帶回家了,耿氏愚鈍,怕她把孩子教壞了,微臣明日把他送到宮裡來,給小皇子們當個伴讀吧。”
沐英早有準備,帶走世子沐春,規矩上說不過去,沐家不能搞特殊,彆的武將之家會暗中議論。作為交換,他必須把小兒子留在這裡,這樣就平衡了。
洪武帝曉得義子的深意,更加心疼沐英,這孩子當父親很失敗,但真是設身處地為大明著想,絲毫不藏私。
洪武帝和沐英敲定了國家和小兒女大小事情,受了傷的沐春正找胡善圍求安慰求撫摸。
沐春絮絮叨叨說了一上午,一肚子苦水,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似乎怎麼倒都倒不完,末了,用一句老生長談收尾:“你說,我上輩子到底做了孽,攤上這麼個爹?”
沒等胡善圍接話,沐春自問自答道:“一定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孝道這種事情是無解的,這時候沐春隻是需要一個傾聽者。胡善圍也麵臨著相似的問題,隻是她可以通過考女官的方式,把父親和催婚隔絕到一堵堵宮牆外頭。
一直到了中午,沐春才倒完苦水,胡善圍對此表示同情,有心安慰他,“你叫做沐春,字景春,你的字是孝慈皇後所賜,你可知“景春”典出何處?”
在軍事和風俗類歌曲上,沐春或許是個天生王者,但是在詩文上,他就是一隻牧羊犬級彆的半文盲。
沐春很委屈:“善圍姐姐,連你也欺負我。”
胡善圍說道:“出自範仲淹的一篇文章,‘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說的都是人間美景。孝慈皇後賜字‘景春’,是希望你一生幸福美好。文中對應還有一句‘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說的都是人間淒涼之景。”
“一個人,一輩子,有春和景明的時候,也有淫雨霏霏的時候。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的。你出生不幸,父親不喜,舅舅不愛,但你有孝慈皇後庇護,從軍以來,也收獲了時千戶,陳瑄這種忠心又有才乾的將才。我年幼失母,少女時守望門寡,失歡於父親,被繼母虐待,但我也遇到了孝慈皇後,手把手教我在宮廷生存,還有茹司藥,沈教習這樣優秀的女子同朝為官,增長見識。”
“還有你。”胡善圍停下腳步,“遇到你,是我開心的事。”
沐春甚是感動,說道:“我也——”
“沐大人!”時千戶拍馬過來,又打斷了沐春,“皇上宣沐大人進宮。”
次日早朝,洪武帝宣布了百萬移民計劃,由西平侯世子沐春負責安頓移民。滿朝皆驚,但沒有人能撼動洪武帝的決心。
三年相守,孝陵離彆。
此時的胡善圍已不複當年的離彆愁緒,兒女情長,“你在禁軍當差,終究是個看大門的,你的才能遠不止如此,以前當人質,沒有辦法,走不開。現在大好機會擺在麵前,事關雲南千百年的大計,造福一方。你在我心裡已留有姓名,接下來該在青史裡留名,長好你的殼,就不怕彆人詆毀誹謗,哪怕那人是你父親。”
沐春也曉得自己和父親的差距,想要超越父親,就必須做出一番父親無法忽視的成就,否則,往自己胳膊劃一百刀也無用。自損一千,傷敵(父)為零。
沐春對著孝慈皇後的神位發誓:“兩年之內,我一定會安頓好百萬移民,然後回京城找你,我發誓,此生不負國家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