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都繞到了事情開始的原點——五顆魯荒王秘製藥丸上。
茹司藥選了兩顆藥丸, 磨碎了, 去除雜質、吸掉鐵屑磁石等雜礦物, 又是烤、又是蒸、又是煮的, 好像一個手藝精湛的廚師正在在燒一個複雜的菜式。
天快亮的時候, 茹司藥將最後留下來的粉屑放在鐵板上炙烤,一溜溜幽靈般的白煙騰空而起, 散發著濃烈的蒜臭味, 白煙的上方懸著一塊鐵板,和鐵質的天花板碰撞,白煙遇冷凝結, 待白煙蒸騰完畢,在鐵板上凝結出如粗鹽般、性狀似□□的細小顆粒。
茹司藥用竹刀像伺候祖宗似的小心,將“粗鹽”刮下來,隻凝結出一顆, 這就是反複提純過的砒/霜。
茹司藥將這顆砒/霜裝進小瓷瓶裡,晃了晃, 粗鹽在瓶子裡翻滾,發出沙沙聲,聽起來像極了毒蛇吐信。
隻是聽著聲音,就有一種不寒而栗之感。
一夜未睡, 茹司藥熬紅了眼睛, 說道:“提純過程中未免有些耗損, 但這一顆也夠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了, 這隻是兩顆藥丸的量, 魯荒王一口氣吞服了五顆,加上其他藥物大多是發散的熱性,導致最脆弱的眼睛先受損,瞎眼之後,魯王妃找來大夫服用過解毒的藥,但枯木豈能回春?次日不到天明就斷氣了,魯荒王的死亡過程漫長的就像北風的冬天,死前受儘疼痛的折磨。”
胡善圍和沈瓊蓮在旁邊輪流小睡一會,給茹司藥打下手,精神稍好一些,胡善圍拿起熱手巾擦臉,說道:“這麼說,魯荒王死於服用丹藥無疑了?”
“嗯。”茹司藥點點頭,表情卻依然疑惑,她拿出鐵皮盒子裡淡黃色的礜石,又翻開《煉丹手記》最後一頁記錄:“他這一鍋丹藥裡礜石的用量隻有兩錢。而且這些是中下等成色的礜石,雖然還沒冶煉提純,但從我從醫多年的經驗來看,兩錢這種成色的礜石毒性很有限,根本不夠致死量,可是從魯荒王的屍首來看,他絕對死於砒/霜中毒。”
沈瓊蓮剛醒,伸了個懶腰,聞言說道:“從丹方來看,□□唯一的來源就是礜石,可是茹司藥根據經驗就判斷兩錢的下等成色礜石根本毒不死人,何況這一鍋藥丸是十顆,魯荒王隻服用一半就死了,藥材和藥丸的結果自相矛盾。這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藥丸裡的□□根本就不在礜石裡頭,而是其他藥材。”
茹司藥橫眉冷對:“沈教習,寫宮詞我不如你,但是對藥物的了解,你肯定不如我,丹方就在這裡,一共五種石頭,十七種藥材,除了礜石,其他都不能含砒/霜。”
沈瓊蓮冷冷道:“那你如何解釋藥材和藥丸的矛盾?”
胡善圍站在中間,“好了好了,一大早吃生薑了,辣辣的。你們兩個都是對的,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有人想害魯荒王,想要他名正言順的死,怎麼弄死他,又不引人懷疑呢?”
胡善圍畢竟經曆過好幾樁大事,熟悉宮廷傾軋和朝野紛爭,不知覺把自己代入了凶手,“如果是我,我必定要先了解對手,可是偌大魯王府,魯王妃是個狠角色,把王府管得水潑不進,在王府我沒有下手的機會,還容易露陷,所以跟蹤魯荒王外出,看他喬裝打扮,屢屢出入藥鋪,時間長了,我記下他買的藥物,給行家一看,就曉得是煉丹的。”
“魯荒王以前在南京紫禁城裡鬨出的醜聞,就因丹藥而起,所以推測魯荒王是丹癮複發了,自己搗鼓煉丹。既然如此,就從他的藥材裡做手腳,要他自己毒死自己,原本□□無縫,隻是凶手萬萬沒有想到,魯荒王在煉丹上動了真心,寫下《煉丹手記》,記下礜石的重量,丹方和藥丸自相矛盾,反而坐實了魯荒王死於毒殺。所以我們這一夜沒有白熬,排除礜石這個唯一的可能,其他沒有可能反而成了可能。”
茹司藥聽了,猛地拍案而起,“對!這就可以說得通了!如果有人在藥材裡做手腳,將提純後的砒/霜混入其他藥材,魯荒王這種半吊子在煉丹過程中根本無法發現蹊蹺。”
“我錯了,我單知道礜石裡含有砒/霜,卻忽略了檢驗其他藥材是否混入……我們這就回去重返煉丹室!”
茹司藥雙目發光,絲毫沒有疲態,兩人穿著魯王府下人的服飾和魯王妃提供的腰牌從後門返回,王府辦喪事每個人穿著粗麻布的重孝,穿衣打扮都一樣,倒也方便蒙混過關。
為了防備有人乾擾證據,海棠親自在書房裡守了一夜,兩人再次地下室,茹司藥按照最後一個丹方的記載,把裡頭使用的所有藥石和藥材都一一找出來,按照魯荒王對煉丹嚴瑾的態度,砒/霜一定就藏在這些藥材當中,絕對不可能臨時一拍腦袋,在裡頭加彆的料。
茹司藥犯了愁,“二十多種呢,從那個開始驗起?得拿出去分給藥鋪的夥計們幫忙,我一個人三天三夜都做不完。”
“我們先碰碰運氣,你看這個白礬顆粒,和你提純出來的砒/霜粗鹽般的外觀就很像了,不如從這個開始。”胡善圍舉著一個鐵錘,對著麵前擺著的白礬粉末一錘子砸上去!
這是昨天茹司藥教她的方法,砒/霜遇到鐵器捶打敲擊,會散發出一股蒜臭味。
大錘一揮,蒜臭味騰空而起,足夠臭,就像吃了大蒜不刷牙睡一覺後第二天散發的口氣。
好大的口氣!
茹司藥說道:“應該就是這個了。白礬是一味解毒的藥材,像是鬨了瘟疫的地方,飲用的水在燒開前加入白礬,可以控製疫情,魯王後幾年煉丹都加入白礬,也是覺得可以起解毒的作用,可是有人在白礬裡混入外觀即為相似的純砒/霜,要了卿卿命。”
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從外觀無法區彆白礬和砒/霜,茹司藥用了熏蒸凝結的老辦法,在鐵板上凝出了鐘乳石般半透明的砒/霜。
茹司藥刮下二次提純後的砒/霜,放在西洋秤上秤重,“差不多有一錢重,夠毒死五十個魯荒王了。這還不算提煉時的損耗。”
找到了毒物源頭,胡善圍將這些砒/霜收進紙包裡,“有了證據,對貴妃娘娘算是有了交代,還真是母子連心,魯荒王果然死於他殺。”
茹司藥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發僵的臉,問:“你不查凶手是誰?”
胡善圍無奈的說道:“魯荒王是皇室親王,皇室的人屬於宗人府管轄,刑部管不著,就連錦衣衛都無權過問宗人府的事,我隻是尚宮局六品司言,無權無人無勢力,怎麼查?事關親王之死,此事我會稟告給皇上和貴妃娘娘,連太子也不能告訴的。”
茹司藥當初離開後宮,是因為堅持醫者治病救人的本分,拒絕參與後宮鬥爭,而被洪武帝趕出去,如今又遇到這類事件,當即決定離開魯王府,遠離是非。
“我現在有丈夫有兒子,不似以前那樣了無牽掛了,我不能跟你回京,不過,我會給你寫一份詳細筆錄,從頭到尾每一個細節說清楚,簽字畫押,舉天發誓,絕不會參假。你拿著這個去交差,如果需要當場詢問,我就在開封周王府等候傳喚。”
真相和真凶是兩回事,挖掘前者茹司藥貢獻了智慧,胡善圍貢獻了運氣,沈瓊蓮展現了家族財力。
但是追凶是三個女官無法承受的任務,宮廷鬥爭,誰都有可能是凶手——上次的泄密者乾脆就是洪武帝本人,若不是念及孝慈皇後往日的情分,胡善圍早就人頭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