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胡善圍拍開紀綱的手,“滾。”
紀綱早就知道結果了,卻一直瞞著胡善圍,隻是報給毛驤和洪武帝知道。
嘶!紀綱倒吸冷氣,看著自己骨肉均亭的玉手,“輕點!都打出紅印來了。我畢竟是錦衣衛的人,
這種要命的事情,我怎麼敢自己主張告訴你?少不得先報給毛大人,由皇上處置了。”
都是打工的,胡善圍理解紀綱的苦衷,但是她無法接受現實:說出真相,滿門抄斬。不說真相,她如何有臉麵對郭貴妃的托付?
胡善圍用力的拍開紀綱,她的手也生疼,隻是她內心十分糾結,忽略了疼痛。
紀綱勸道:“毛大人要你早點回宮,走吧,我送你回去。”又伸出手。
胡善圍側身避開了,說道:“我自己走。”
胡善圍站起來,她不知不覺跪的太久了,腿腳麻木,膝蓋一軟,差點摔倒,紀綱用力扶她起來,怪叫道:“哎喲,想不到你還挺沉。”
胡善圍坐在椅子上,揉著麻木酸疼的腿。
紀綱遞給她一杯參茶,又勸,“不就是說謊嗎?我們這種當差的,一天到晚,十句話有九句是假的,說個謊還不容易,你聽我一言,皇上並不是不動太子,而是時候未到,今天他敢殺親弟弟,明天說不定就敢弑君。但這和咱們都沒關係,他們老朱家爭權奪利,咱們冷眼旁觀便是,反正最後都是老朱家的人當皇帝,咱們都要在皇帝手裡討碗飯不是?誰當皇帝都一樣。”
“俗話說,賭場無父子,這權力場,尤其是皇權,那就更……咳咳,這些殺頭的話我隻敢對著你說,你要明白,你全家的性命都在皇上手裡,你爹那一天去教坊司喝茶,我們錦衣衛是清清楚楚,到時候皇上要動手,我一個人可攔不住。”
“我累了。”胡善圍疲倦的說道,目光有些發直。
紀綱以為她被嚇壞了,安慰道:“放心,隻要你不把太子抖出去,皇上照樣重用你。你知道宮裡什麼樣的人命短,什麼樣的人活的長嗎?”
胡善圍不言不語。
紀綱自問自答道:“知道皇室秘聞的人命短,但是,知道很多皇室秘聞的人卻會活的很長。就和賭場欠錢一樣,你欠一個人十兩銀子,那彆人就是大爺,可是你若千一個人十萬兩銀子,彆人就得管你叫大爺。你不會有事的——我可以保證,在我出事之前,你都不會有事。”
胡善圍冷哼一聲,“男人的話不可信。我那麼相信你,你卻轉眼就把我賣給毛驤。”
紀綱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你和毛大人在我心中是一樣的,你是我朋友,毛大人是我……反正對我很重要,彆讓我為難嘛。”
胡善圍問紀綱:“當了這麼多年錦衣衛,乾了那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你不覺得累嗎?”
“累。”紀綱說道:“有時候覺得真他媽的不想乾了,但是除了乾錦衣衛,我也不會乾彆的啊。我這個人,除了長得好看,沒彆的優點,去其他衙門,會被人欺負瞧不起的。不會有第二個上司像毛大人那樣真心實意對我好、賞識我了。再說了,我若走了,毛大人會很孤單的。”
胡善圍頹然說道:“不管我怎麼做,宮廷都不會改變。生生死死,如潮漲潮落,花開花謝,自有天時規律,半點都不由人。那我做的一切有什麼意義?”
紀綱取笑道:“你對宮廷有什麼誤解?宮廷從來就是爾虞我詐,倚強淩弱,無情無義的地方,一切皆有規則,你改變了皮,改變不了本質。”
胡善圍頓時啞口無言,難道一直以來,都是我一廂情願,緣木求魚嗎?
胡善圍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從來如此,那便對嗎?”。可是隻是一瞬,就被洶湧而來的疲倦和無力感覆蓋了。
胡善圍站起來,“回宮。”
宮裡,春光正好,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燕子銜泥,飛入垂楊處。柳絮欲停風不住,杜鵑聲裡山無數。
心中幾乎要積鬱成疾,胡善圍仿佛聽見成千上萬隻杜鵑齊齊鳴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回到宮廷,稍作休整,胡善圍換了一套素服去鐘粹宮見郭貴妃。
一路上,胡善圍無數次勸自己,郭貴妃就是知道真相又如何?她即將封後,她身後還有龐大的郭氏家族,她能把太子怎麼樣?
郭貴妃會陷入報仇和隱忍兩難境地,每一次見到太子恭敬的給她請安,叫她母後,她都會痛苦不堪,會心疼雙眼毒瞎,活活疼死的親兒子。
她不能為兒子報仇,還要和殺子凶手扮演母慈子孝的戲碼,對於一個母親而言,是多麼的殘忍?
隱瞞殘酷的真相,對郭貴妃而言,反而是好事……
胡善圍努力說服自己,可是見到闊彆兩個月的郭貴妃,看到她鬢發全白、容貌憔悴時,愧疚感,負罪感,無力感,自我厭惡等等情緒如洪水般湧過來,忘記了之前準備好的所有說辭。
還是郭貴妃先開口,“胡司言回來了,真是辛苦了,本宮見你很是疲倦,回去好好休息,不用著急來請安。”
郭貴妃這九年的變化真是太大了,從岌岌可危的後宮大權,到得到朝野內外認可,即將封後,她不再是當初屢屢犯蠢作死的郭寧妃了。
胡善圍猛地回過神來,行了拜禮,“微臣一路坐著馬車,累不著。想必貴妃娘娘著急知道魯荒王葬禮情況,還有孫子的身體狀況,便先過來和娘娘詳敘。”
郭貴妃賜了座位,聽胡善圍講兗州城魯王府所見所聞。胡善圍隻隱去茹司藥從白礬提取□□、《煉丹手記》以及桃花林太子威逼利誘,還有海棠去鏢局放誘餌這四樁事情。
無論胡善圍講什麼,郭貴妃都沒有打斷她,隻是偶爾發出哦、唉等歎詞,講到太子為孫子取了小名,叫做過兒時,郭貴妃才說了一句“這小名取的不錯,有警示之意,不過,等滿周歲,寫入皇室金冊,得讓皇上、禮部還有宗人府早早定一個大名才好。”
胡善圍講了快半個時辰,才說完兗州之行。
末了,郭貴妃落了淚,“吾兒真是糊塗啊,自己毒自己,都是本宮的錯,沒有好好保護他,十四五歲就被人引誘吞服丹藥,心癮難戒,倘若本宮細心一些,或許就不會出現這種事。”
胡善圍聽了,愧疚幾乎將她的脊梁壓垮,覺得臉上像是被人甩了兩巴掌,火辣辣的疼。
胡善圍不敢直視郭貴妃的眼淚,掏出了手帕遞過去,“娘娘節哀,過兒身體健康,他是庶長子,將來是否能成功繼承魯王的爵位,還需娘娘幫忙,娘娘一定要保重身體。”
“謝謝你。”郭貴妃自己的帕子早就哭濕透了,接過了胡善圍的帕子,擦乾眼淚,說道:“你此去兗州,路途遙遠,責任又重。其實你是宮廷女官,為親王送葬,本不是你的責任。是本宮太任性了,非要你跑一趟腿。”
聞言,胡善圍恨不得甩自己兩耳光,忙說道:“為娘娘效力,本就是微臣的責任,娘娘客氣了。以後的日子還長,娘娘若有差遣,儘管吩咐便是。”
郭貴妃說道:“你好久沒有孝陵祭拜孝慈皇後了,惦記著孝陵的鹿還有鳳凰了吧?這些禽獸都是你養大的,有感情。明日本宮給你放個假,你去孝陵小住幾日,算是出了遠門的補償。”
其實不用郭貴妃開口,胡善圍就會找機會告假,去孝陵和沐春見麵,郭貴妃主動開口,胡善圍順水推舟,“微臣明日便去孝陵,為娘娘給孝慈皇後上一注香。”
次日一早,宮門一開,胡善圍的車駕去了孝陵。
臨行前,郭貴妃將好幾卷經書交給胡善圍,“這是本宮親手抄的經書,你幫忙拿去孝慈皇後神位前焚燒,也是本宮一點心意。”
胡善圍慎重其事的接下,郭貴妃看著她的背景消失在宮門外,若有所思,許久,對身邊的郭嬤嬤說道:“檀兒的葬禮是太子一手操辦的,聽說胡司言說葬禮辦得很漂亮,選的墓地風水也極好。太子如此賣力,本宮不能虧待了他,寫一張請帖送去東宮,今晚本宮擺一桌素宴,給太子接風洗塵。”
“是。”郭嬤嬤應下。
春光爛漫,萬物生長,芳菲一片,郭貴妃信步走到禦花園樓閣,偌大皇宮,儘收眼底。
皇宮所有的屋頂都是金黃色的琉璃瓦,在春日下熠熠生輝,唯有東宮用的綠色琉璃瓦,波光淋漓,仿佛池塘清水。
郭貴妃對著東宮那一抹獨特的綠色,無聲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