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沐春就是不想回觀音山,和鬥了一輩子的父親永遠當鄰居——哪怕是假的衣冠塚他都覺得膈應!
沐春當了父親,越是對阿雷好,就越覺得父親太冷血過分,他的小阿雷,哪怕是被蚊子咬了個小包,他都心疼的不得了,擔心奶娘不儘心,隻要他在家,他每晚都親自舉著滅蚊燈,滿屋子照蚊子。
沐晟也曉得大哥和父親之間是死結,簡直是上輩子的仇人,隻得遵守大哥的“遺願“,從灶裡掏了點草木灰,一分為二,分彆從雲津橋撒在滔滔江水裡,以及湯池渠的水渠裡。
拋灑骨灰那日,十幾萬雲南百姓前來送行,哭聲震天,大聲唱那首“孰為我父?孰為我母”的歌謠。
沐春在雲南真是下了狠功夫的,移民屯兵開墾荒地自不必說,修路修橋搞水利工程對以農耕為主的經濟實在影響太深遠了。
雲南被稱為蠻夷之地,在雲津橋修建之前,偌大一片土地居然連個堅固的石頭橋都沒有!
之前溝通南北的是元朝修建的大德橋,木頭做的,損毀嚴重,連一千多斤的火炮車都承受不了,搖搖欲墜。沐春下令修橋,幾萬軍人和百姓日以繼夜,“鑿巨石,殺川流,度丈尺”,修建了一座八孔橋,開了雲南境內石梁橋之先河。
因其溝通昆明南北,是必經之地,所以沐春親自命名“雲津橋”,此橋“屹如金堤,亙如垂虹,行者如履平地焉。”
“雲津橋”之後,因交通便利,兩岸成了商業重地,一下子變成了中央CBD,是昆明八大景觀之一,有詩歌記載兩岸的盛景:
“雲津橋上望,燈火萬千家。問夜人沽酒,尋店客係槎。城遙更漏儘,月圓市聲嘩。破曉闌遊興,疏鐘傳太華。”
這種商業盛世,簡直媲美京城秦淮河兩岸,昆明百姓的物質和精神,還有幸福感都得到了提升。
如果說雲津橋使得沐春在市井之中名聲鵲起,那麼湯池渠則讓沐春在農民心中成為了神一般的存在。
在沐春修水利之前,這裡完全是靠天吃飯,明明有“湯水在旁,人不知用”,遂命修水渠,分湯水灌溉田地,“因山障堤,鑿石刊木”,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就開出了一條長三十六裡,二尺寬的水渠,因湯池渠受益的田地有千頃之巨。
市井百姓愛沐春、農民也愛他,讀書人也愛他——若不是沐春為雲南爭取了進士名額,恐怕這裡至少十年出不了一個進士了,文化是需要沉澱的,不說彆的,就說石墩橋,中原都有千年石橋曆史了,這裡開始修石拱橋才幾年?文明要一點點的來。
故,無論陽春白雪,還是下裡巴人,無比對沐春感恩戴德,在沐春留下遺囑,將骨灰永留雲南後,還自發為沐春修了祠堂,把他當做神靈一樣供起來了,永遠享受雲南百姓的香火供奉。
沐春和胡善圍喬裝打扮,也參加了自己的“葬禮”拋灑骨灰儀式,看著滿城百姓為自己悲傷,沐春也不禁落淚,“其實我隻是儘本分而已,既然鎮守在此,總得做點什麼吧?可僅僅是儘了本分,他們就如此感激,唉,也就是以前苦日子過得太久了,封閉在此,沒見過外頭的花花世界,我稍有改變,修個水渠,建個橋梁,他們就感恩戴德,看著他們哭,弄得我不好意思去死了。”
胡善圍說道:“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是你非要搞挫骨揚灰這種花樣,這下連詐屍還魂的借口都找不到。”
三十五歲的人,還是皮,比親閨女還皮,臨死都要皮一下,皮一下就開心了?瞧你現在倒黴樣,後悔都來不及。
沐春抹去眼淚,“我才不後悔,我想餘生多陪陪你和阿雷。我就是覺得這麼多人來送我,我受之有愧啊,覺得自己在任時還可以更努力一點,能讓他們過得更好一點。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從今以後,振興雲南的重任就輪到沐晟了。”
胡善圍見他動了真情,便安慰道:“你兩個弟弟沐晟和沐昂都很不錯,是真心把你當大哥,以前你被父親打,都是他們出來拖著父親求情,這兩人在雲南多年,打仗和搞民生都沒問題,你大可以放心交給他們。”
事已至此,雲南的命運掌握在沐家人手裡,一代又一代的延續下去,沐春有些釋然,“也對,沒有人會一直乾下去,總要有交替的那一天。我現在就是愁皇上還沒下聖旨要沐晟承襲爵位。上一次我繼承父親的爵位,是過了一百天喪假之後,現在不知沐晟承爵要等多久。”
胡善圍篤定的說道:“快了,肯定你比快。”
沐春不解,問:“你怎麼知道?”
胡善圍憑著十五年宮廷女官工作經驗,推測道:“皇上是想故意拖著冊封,等著新君繼位,由新君來冊封新的封疆大臣。這是施恩啊,最容易得到大臣的心,畢竟爵位是新帝給的嘛,皇上真是什麼都為皇太孫打算好了。”
“而且,皇上的身體一定很不好了,怕節外生枝,所以那麼痛快同意你詐死交權,鎮守邊關的大臣也不能拖得太久,所以皇上現在一定很虛弱,怕是已經在等死了。皇上駕崩,新君繼位,出了大赦天下,估摸就是封沐晟為黔國公。”
有個當過尚宮的老婆就是不一樣,沐春瞬間豁然開朗。
然而胡善圍此時卻眉頭深鎖,“這一次你脫身得如此順利,和我上次做完最後一件事選秀出宮一樣,皇上一反常態,那麼容易的答應我們,難道真是為了孝慈皇後的遺言?”
“皇上這個人一切都以權柄為重,孝慈皇後也要排在後麵。以前我信了,結果皇上最終原因是打發我出京城,他好放手對付毛驤和紀綱,免得我在宮裡礙手礙腳的。我前腳出宮,皇上後腳就將毛驤淩遲,四處通緝捉拿紀綱。現在皇上放你脫身,第二步要做什麼?總感覺思之極恐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伴君如伴虎,胡善圍實在太了解這個君王了,他不是那種會為了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操心的人,他做的一切都有目的,唯獨不是為了愛,或者守護愛。
沐春也想不出為什麼,安慰妻子,“反正嶽父一家已經接到昆明了,我可以確保他們安全。”
沐春撒灰這天,正是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
京城皇宮,乾清宮。
洪武帝果然如胡善圍所料,到了油枯燈儘之時,崔淑妃念著密報,“沐春的遺願是灰灑雲南大地,不回京城觀音山下葬了,沐晟為他建了祠堂,香火鼎盛,沐春已在雲南封神。”
洪武帝聽了,緩緩點頭,“朕總算沒有辜負孝慈皇後的囑咐,成全這對有情人,今日奔赴黃泉,和孝慈皇後重逢,朕可以給她一個交代了。”
崔淑妃放下密報,遞上一碗參湯,說道:“皇上莫要胡思亂想,喝點參湯休息一會,養足了精神,臣妾再給您念秘奏。”
隻是一碗參湯而已,洪武帝分了好幾口才咽下,或許是百年老山參大補的原因,洪武帝雙頰飛紅,雙目有神,好像一下子病好了似的。
隻有洪武帝自己曉得,是回光返照,大限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