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沉舟(2 / 2)

胡善圍 暮蘭舟 8826 字 9個月前

三個女官一聽說房門是從外頭反鎖的,頓時三伏天裡徹骨深寒:這不僅僅是謀殺了,這是虐殺,讓人慢慢在恐懼中死去,誰乾的?太狠了!

曹尚宮再也受不了了,拍案而起,“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若讓我知道是誰,我非活撕了他不可!”

崔尚儀雙拳緊握,落下淚來。

胡善圍說道:“你們的確擔了風險,但是現在不能確定裡頭就是我們要找的人。銀子沒有那麼好賺的,你們要砸開銅鎖,開門之後,把屋子裡的屍首撈上來,倘若真是我們要找的,屍首有多沉,銀子就有多沉。”

一聽這話,水鬼首領雙目放光,簡直要勝過銀子的光輝了,“一言為定,三位放心,根據我們多年撈屍的經驗,一直在深水浸泡的屍體不會那麼容易腐爛變形,總有些特征或者隨身物品讓你們認出來。”

事不宜遲,三個女官當即揚帆出發,前往沙洲浮台處。

江麵設有四個浮台,每次下去四個水鬼,水下行動不便,每人在水底砸一錘子就精疲力竭了,被浮台的人拉上來,上來後基本脫力,有的還劇烈咳喘起來,不能再下水了,怪不得叫做水鬼,真是從閻王爺手裡討飯吃,掙的是賣命的錢。

三十多人一人一錘,終於砸開了生鏽的銅鎖。

由於水下壓力大,門鎖縱使砸開,也很難打開,水鬼們將繩子綁在門環上,浮台上的人滾動絞盤拉動繩索,終於把房門給強行扯開了。

幾乎是房門扯開的瞬間,一具微微泡脹的女屍隨著水流從房間裡橫著衝了出來,水鬼們分工合作,有牽引女屍上潛的,有探入房間,尋找隨身物品的。

女屍被抬上了浮台,因水裡泡太久,釵環都散開遺失了,齊腰長發像水草般漂浮散開。

雙目圓睜,露出蒼青的眼珠,臉部腫脹,不過依稀還能看出舊日的輪廓,皮膚上有一層滑溜溜的、薄薄的屍蠟,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失真,好像連夜噩夢裡見過的樣子。

她穿著女官特有的紫色圓領窄袖花羅袍,袍子遍刺著折枝小葵花,並以金線圈之,下著珠絡縫金束帶紅裙,黑色的靴子上刺著小金花。

雖然還沒有隨身物件加以證明,但是胡善圍等三個女官一眼就看出這個範尚宮。

沒有誰會穿著在全是平民的商船上穿著官袍招搖過市,分明是範尚宮發現房門被反鎖,拍門無人回應,陷入絕望,決定死也要死的體麵,臨死前換上的。

這個無時無刻都要保持妝容精致的女官、她初進宮時,向天神一般仰望過的女官啊……

這時崔尚儀和曹尚宮相擁而泣,胡善圍跪在範尚宮屍身旁邊,似乎能夠感受範尚宮呼救無門,換官袍赴死時的絕望和憤怒、體驗到冰冷的江水從門戶縫隙裡滲出來,從腳底很快爬到腰間、胸部、頸部、頭頂……

複仇的怒火在燃燒,胡善圍就像溺水似的,大口大口的呼吸,熱淚落在範尚宮覆著一層屍蠟的、僵硬又浮腫的臉上。

怎麼可以這樣殘忍的對待她!她都已經離宮、決定以後與世無爭了!為什麼還不肯放過她!用這種緩慢又痛苦的方式結束她的生命!

為什麼!

這時水鬼們陸續將沉船房間的物件打撈上岸,其中一條純金和白玉雕琢的牡丹花玉帶,這是在官袍外頭起裝飾作用的。

又有水鬼送上來一個布包袱,胡善圍顫抖的手打開包袱,一塊象牙符牌露出來了,圓形,巴掌大小,正麵寫著:“尚宮局,尚宮,範淑貞”,反麵寫著“女官懸帶此牌,不許借失,違者治罪”。脊部還刻著一行淺淺的楷書,“洪武二十八年造”。

洪武二十八年,正是胡善圍離職出宮,範氏接替她尚宮之職的那年,這個代表身份的象牙牌就是在當年造的。

看到這個象牙牌,胡善圍除了悲傷和憤恨之外,又多了份內疚,範尚宮本來打算在宮正司乾一輩子的,沒有想過當尚宮,是她要離開後宮,能夠立刻頂住尚宮之位的隻有範宮正,她有所求,範宮正沒有拒絕,還說如果你在外頭逛累了,覺得外麵的世界更加醜陋,想要回來,這個位置隨時都能還給你……

三年過去,她在外頭和沐春隱婚,生了女兒,采菊東籬下,過著悠閒自得、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而範宮正成了範尚宮,替她繼續負重前行。

她本以為,以範尚宮的圓滑世故,經驗豐富,還有宮中強大的人脈關係,以及皇帝的信任,這讓範尚宮在這個位置上應該比她如魚得水才是。

可是沒有想到,才三年時間,換了個皇帝,範尚宮就被逼出宮廷,半路被人虐殺而死。

宮廷到底發生了什麼?那首《掘墓歌》暗指什麼?是誰動的手?

胡善圍來不及傷心難過了,說道:“守住這裡,不要讓人有機會破壞沉船被人刻意鑿開,房門反鎖的證據;去買些冰塊,先保存範尚宮遺體;另外,勞煩曹尚宮去京城揚州府報官,就說五品女官被謀殺,人證物證俱全,屍體已經打撈上岸,要仵作過來填寫屍格,收集證據。”

事發地段已經過了南京,在揚州江段,歸揚州府管轄。曹尚宮擦乾眼淚,“我這就去。我歸隱在此,揚州府尹曾經來拜見過我,想必有幾分臉麵。”

崔尚儀說道:“我去買冰塊。”

揚州是出了名的富貴鄉,慣會享受,很多大戶人家和商人都會儲冰室。

胡善圍繼續留守在浮台上,守著範尚宮的遺體,看著水鬼們陸續從沉船裡撈出一些東西。

到了黃昏,光線太差,實在不能下潛了,眾人才從浮台轉到船上,剛剛靠岸,崔尚儀送了冰塊過來,應天府尹帶著捕快和仵作趕到。

論官階品級,府尹和尚宮都是五品,故胡善圍和應天府並排而坐,說了水下的情況。

能夠在富貴鄉當父母官,揚州府尹絕對不是個小角色,他直覺範尚宮死的如此離奇,凶手手段膽大心黑——為了製造意外,明知會連累無辜,還是做出鑿船鎖門等舉動,凶手肯定來頭不小,比他這個地方官厲害多了。

何況還涉及後宮,揚州府尹頓時頭疼,想著怎麼甩鍋,表麵上一副沉痛的表情,“我知道胡尚宮著急,可是沉船雖然在揚州地界找到的,但是通過牢裡的船主交代,事發江段還是南京地界,這個案子死了十個人,其中範尚宮是五品尚宮,至今尚有五人失蹤,現在又發現船隻是被人故意弄沉的,範尚宮房間被反鎖,這種涉及謀殺朝廷命官的大案要案,不是我一個小小府尹能做主,我還需上報到刑部,由刑部判斷歸南京還是歸揚州管轄,或者成為刑部的直屬案件也未可知啊,在管轄確定之前,我們是不敢碰範尚宮遺體的。”

揚州府尹怕事,把曹尚宮惹火了,“我們有的是銀子買冰塊,大不了載著範尚宮的遺體上京高禦狀去!我就不信了,為宮廷效力一輩子,忠心耿耿,為保守秘密,連辭官離京都如此低調簡單,卻是這個下場!”

兔死狐悲,揚州府尹明擺著要甩鍋,拖來拖去,等到什麼時候去?胡善圍也是利索的性子,說道:“我讚成曹尚宮的意見,這就進京告禦狀去,彆人不管,皇上不會不管。”

這些日子胡善圍大張旗鼓在瓜州堆銀山懸賞,揚州府尹如臨大敵,加派人手管著治安,就把財帛動人心引起騷亂,如今聽說胡善圍要走,心中大喜,嘴上卻說道:“三位女官稍安勿躁,這事記不得,還需——”

話沒說完,就聽到一陣撼天震地般的馬蹄聲,但見一塊明黃/色的旗幟飄揚在驛道遠方,居然是京城皇宮大內禁軍!

為首的太監看到胡善圍,立刻滾下馬,舉著一個明黃緙絲卷軸,說道:“有敕!”

眾人連忙跪下聽敕。

“宣前尚宮局尚宮胡善圍即刻回宮,複任尚宮之職,欽此!”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