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瞪大了眼睛,兩歲的孩子就能跟陌生人對話!忙問抱著孩子的,無動於衷的,戴眼鏡的男同誌:“這你家孩子?”
“嗯。”
“她真隻有兩歲?”
宋致遠不耐煩,但從小的教養還是逼著他點頭。
老者似乎是沒看出他的不耐煩,仔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貓蛋,逗著小貓蛋說了好些話,譬如家住哪兒,家裡麵幾口人,喜歡吃啥玩啥,雖然奶聲奶氣的,有些吐字也不是很清楚,但邏輯卻非常清晰,問啥答啥。
很明顯,她是聽得懂的。
***
安然把所有燈光和音響又試了一遍,示意陳媛媛可以上場了。
陳媛媛今兒穿著一條軍綠色的連衣裙,哦不,這年代還叫布拉吉,兩根麻花辮上各綁著一朵紅綢布做的小紅花,臉蛋塗得白白的,眉毛畫得彎彎的,兩頰還有腮紅,看上去唇紅齒白的,分外漂亮。
她緊張得拽了拽身上的裙子,問身邊穿著綠色軍裝的男友:“喂,我這妝真的不那啥嗎?”
“放心吧,相信安乾事的眼光。”舞台燈光下,濃妝更好看。
安然挑的主持就是這一對,陳媛媛和趙紅旗。一方麵倆人在學校時都有主持經驗,另一方麵也算男才女貌,形象氣質都不錯,尤其趙紅旗一口播音腔那就是主持人標配。
通過安然半個月的突擊訓練,倆人很快鎮定下來,款款的走到台上,台下很快安靜下來。台詞是安然寫好,他們背熟了的,倆人一開口,頓時場內就鴉雀無聲,小貓蛋連剝花生都變得超小聲,像小老鼠似的含在嘴裡,一絲一絲的咬。
生怕彆人聽見。
首先是領導致辭,省裡來的是省委組織部和工業廳的領導,說得很簡短,接下來是總廠書記,也不多說,最後才輪到二分廠廠長劉解放,他剛拿起稿子,準備上台大念特念呢,樊麗萍忽然小聲說:“念第一段就行,彆的一個字也不要多。”
開玩笑,你個小領導講話時長比人省裡廳裡的加一起還長,像話嗎你?
小貓蛋耳朵尖,忙回頭,小聲跟爸爸說:“飯(樊)奶奶讓牛(劉)爺爺,隻,隻戀第一段,一個不多喲。”
宋致遠的目光,有意無意總是落妻子身上,他告訴自己,這是他的妻子,可他心裡又有一把十分清醒的聲音說:這是不願接納你的妻子。
所以,也沒注意孩子跟他說啥,隻是忽然感覺到小貓蛋捏了捏他的耳朵,超小聲地叫他:“爸爸爸爸。”
“嗯?怎麼了?”剛回頭,左邊臉頰就被“吧唧”親了一口,一瞬間,他腦海裡有煙花綻放的聲音。這是小貓蛋第一次親他,像她每天親她媽媽一樣的親他。
宋致遠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種驚喜和滿足混雜在一起,讓他回不過神的眩暈。
可下一秒,所有人的眼光都投過來,因為禮堂太安靜了,小貓蛋沒控製好聲音……但她立馬轉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紮進爸爸懷裡。
隻要我躲得夠快,你們就看不見我。
宋致遠溫柔的撫了撫她的腦袋,伸手擋住眾人的視線,那是一點都不帶尷尬的。
幸好,禮堂內人多,其他聲音也不少,隨著主持人一聲“有請市歌舞團給大家帶來歌曲《東方紅》”,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集中到舞台上了。
穿著筆挺軍裝的年輕小夥子小姑娘們,列著整齊的隊形,一開口,台下就安靜得不得了,男女老少仰著腦袋,一下子就入迷了。就連小貓蛋,也把腦袋從爸爸懷裡探出來,好奇的看著他們。
當然,她從小就是聽著媽媽唱各種歌曲長大的,這首也很熟悉。不過,音樂作品對她的吸引力明顯沒有香香的花生大,趁著大家都不注意,她伸出小胖手,從果盤裡拿來一個花生,又開始慢慢的,自以為悄無聲息的咬開啦。
宋大工程師,直到此時才發現,他女鵝好像挺喜歡吃花生?紅嘟嘟的小嘴巴上都是啃出來的細細的花生殼碎屑。
於是,他乾脆就專心致誌給她剝花生吧,剝好一顆,把紅色花生衣搓掉,分成兩瓣,慢慢的一瓣一瓣的喂。他為什麼要分開呢?因為孩子媽在她姥第一次喂孩子吃花生的時候說過,這種圓潤的堅果在孩子不會吃的時候容易胡亂吞,卡到喉嚨。
雖然,小貓蛋是個聰明孩子,但他還是記住了。
就這麼想著,他剝的手速剛好能趕上她嚼吧的速度,吃著吃著才發現歌曲已經唱了好幾首,終於輪到樣板戲了。
這個時期流傳最廣的就是八套樣板戲,他在海城的家裡有台電視機,天天放的就是這個。
宋大工程師的臉上寫著“不感興趣”四個大字,可在沒有電視機的二分廠職工心裡,這就是最高級彆的視覺盛宴,精神盛宴啊!主持人剛報完節目名字,雷鳴般的掌聲就響起,經久不息,甚至有的人還發出興奮的歡呼聲,吆喝聲。
小貓蛋趁亂低頭,把他手掌心積攢的三四顆花生米一口卷走,小嘴巴包得鬆鼠似的,“卡擦卡擦”。
這次表演的是《智取威虎山》,安然其實在彩排的時候就已經提前看過,後世也看過不少同題材的影視劇和,現在也就沒怎麼看。
雖然沒有親自主持,可她操的心比主持人還多,一雙眼睛就跟探照燈一樣沒停過,這兒看看,那兒瞅瞅,一旦發現任何不對勁的,立馬就要過去處理。
這種事,交給誰她都不放心。
“小安喝點水吧,你也忙一天了。”王建國推了推安然的茶杯,那裡頭水都放涼了,卻還是滿的。
安然這才想起,自己從早上六點出門到現在,一口水沒喝,中午飯也沒來得及回家,是同事幫帶的倆饅頭。現在嗓子眼都快冒煙了,端起來一口氣喝完,還覺著不夠。
她又起身到處找水壺,發現領導席沒及時加水,有的領導想喝水,端起茶杯才發現空了,這可是最基本的會務禮儀,負責倒水的人是綜治辦的男同誌,沒想到也是正常的。
她趕緊整理了頭發和儀容,端著水壺過去,從第一排左手邊開始,挨個加水。
“咕嚕咕嚕”的倒開水聲,小貓蛋一抬頭,眼睛就亮了:“媽媽!”
安然衝她眨眨眼,示意彆說話,其實她的耳朵支楞著,聽前排最中間兩位省裡來的領導說悄悄話呢。
“這是第幾個節目了?”問話的是省委宣傳部的周部長。
“好像是第六個,還有三個合唱。”省工業廳副廳長說。
“隻有三個合唱了啊,要是能多加兩個就好了。”說話的部長安然記得,是個老文藝骨乾了,據說平生最愛就是聽歌唱歌,對樣板戲倒是反響平平。
可惜,這節目不是她想加就能加的,流程都是事先預定好的,一環扣一環,合唱結束還有個點評,點評結束才是參觀展台,那才是整個陽鋼集團的高光時刻,總廠專門給她派了三名普通話賊六的播音員。
對,她還得去看看解說員們準備得怎麼樣了。
提著水壺,安然離開觀眾席,繞到舞台後方,那裡好些個演員,都在整理妝容和服飾,準備登場。她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那三個解說員,又繞到後門,但隻有兩個。
“劉小華呢?”她直接問另外兩人。
是的,總廠給配的解說員,其實是每個廠推薦一名,二分廠這邊推薦的是劉小華。她普通話水平確實不錯,偶爾也會去播音室跟趙紅旗搭檔念兩篇稿子社論啥的,安然本來沒意見。
“她說她家裡有急事,回去了。”
安然一怔,“啥叫回去了?”她負責整場晚會的統籌,怎麼沒人跟她說一聲?隻有三個節目就輪到她了,說不見就不見?!
“聽說是她爸生病住院了。”
安然氣惱,但還能克製住,讓牛正剛去找人,如果病情不急的話務必把她準時叫回來。
但能不能找回來,什麼時候能找回來,這都是未知數,晚會不可能中途停下等著她。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拖延時間,給找人創造時間,安然想了想,忽然靈機一動,返回禮堂,把趙銀花劉寶英幾個大院婦女們叫出來。
“啥?讓咱們上去唱歌?!”劉寶英沒忍住叫起來。
“對,你們平時在院裡不是經常唱嘛,就那首《紅梅讚》,歌詞你們記得嗎?”唱歌就能為她贏得時間。
邱雪梅也驚訝得“啊”了一聲,要知道,她們可是這個廠裡最不受待見最沒地位的家庭婦女,每花一分錢都是男人掙的,廠裡發的,平時路上遇到個廠裡的女工打招呼,人都不帶搭理的。
廠裡那麼多女工,沒一百也有八十,這麼絕佳的露臉機會,就是怎麼論資排輩也輪不著她們上啊。
趙銀花看安然神色不是開玩笑,朋友間的默契還是有的,甭管怎麼著,不問為什麼,當即第一個帶頭答應:“行,我們天天唱,都記著呢。”
安然鼓勵她們:“文工團唱她們的,咱們二分廠唱咱們的。”這時代實在是沒啥娛樂活動,能有機會唱歌跳舞,誰都積極主動,不像五十年後,一個個誰也不願出頭,是手機不好玩還是遊戲不香?
邱雪梅也說:“寶英你不也天天唱,咱們在大院裡是唱,上台也是唱。”
劉寶英有點猶豫,畢竟,跟鮮亮美麗的文工團姑娘們比起來,她們都三十多歲了,臉又黑又黃,也沒啥拿得出手的衣服,怪臊人的,倒不是說她們不會。
“放心,不用怕咱們皮膚黑沒衣服穿,我有法子。”
安然看了看時間,她掐著點呢,樣板戲樣板戲,連時間刻度都是控製在一個小時五十八分五十八秒的,此時距離結束還有一個多小時,而上一批表演完的姑娘們已經在換衣服了。如果要換衣服加化妝和背歌詞彩排過一遍的話,緊湊一點也來得及。
問題是,服裝是人文工團內部的,她去借估計有點難度。
“你們先回去梳頭化妝,我來給你們借衣服。”忽然,有人在背後說。
“那可真是太好啦顧秘書!您可真是咱們廠最熱心的同誌啊!”劉寶英高興地說。
不用回頭,安然也知道是誰。
“安乾事快去給大家彩排吧,你們一共多少人?衣服包我身上。”顧慎言穿著一身十分得體的解放裝,整個人是又帥又文雅,哪個婦女不多看兩眼?
安然雖然不喜歡他,但這時候能幫她解決迫在眉睫的難題,就能為她所用。“行,十一個人,衣服鞋子和頭花一並借來,這人情算我欠顧秘書的。”
邱雪梅趕緊擺手:“不了不了,我不會唱,她們十個上就行。”
安然見她實在是不會唱歌,平時確實也沒聽她唱過,倒是沒勉強。
顧慎言挑挑眉頭,臉上笑得不動聲色:“好。”
幸好,安然雖然沒啥化妝品,但曹家媳婦那兒有一盒能把皮膚擦得很白很白的鴨蛋粉,安然直接原價買了,邱雪梅那兒還有點茜草根,搗出鮮紅色的汁水,可以當口紅和腮紅用,眉筆當然是宋致遠的畫圖鉛筆咯……你幫我編辮子,我幫你塗臉,安然有多年的化妝經驗,就幫他們畫眉毛和口紅腮紅。
大家一麵笑嘻嘻的互相打趣,一麵哼唱著《紅梅讚》,不斷熟悉歌詞。
沒一會兒,顧慎言還真帶著倆人抱來一堆綠軍裝,也不知道他怎麼借到的,反正絕大多數女同誌是吃他的顏和氣質的,安然不得不承認。幸好大院這十個婦女就沒有一個胖的,穿衣服不挑大小,綠軍裝一上身,腰帶紮緊,再把小紅花一戴。
“嘿,彆說,咱們大院的女同誌可真漂亮。”
劉寶英紅著臉,“快幫我看看花兒戴正沒?”
“幫我看看臉擦白沒?”
“白得很,你家那口子都認不出你。”
“還有我的腰帶,紮緊沒?”
大家七嘴八舌,興奮著互相整理妝容服飾,哪裡還有平時打雞罵狗的模樣?
安然幫她們按身高排好隊形,讓趙銀花帶著她們練習合唱,她則趕回會場,剛到門口遇到牛正剛:“劉小華的父親壓根沒生病,家裡人也說沒看見劉小華回去。”
“那她人呢?”
牛正剛明明比她大十來歲,可麵對著這麼個脾氣火爆能力超群的小女同誌,他愣是變成了小學生,結結巴巴道:“沒……沒找著……”
安然知道了,劉小華這是臨時撂挑子了。
要是彆的工作也就算了,她不做自有彆人做,可解說詞是事先寫好的,隻有她背過,她不在,安然臨時去哪兒找人來背詞?彆說解說詞被她藏起來了,就是稿子還在,安然也找不到人替代啊。
滿廠的女工裡,會說普通話的沒幾個,說得標準的更是少之又少基本找不出來,挑到劉小華還真是矮子裡拔高個兒。
安然倒是想自個兒上,可她不是一線工人,對產品工藝十分陌生,甚至可以說一竅不通,這種場合要是鬨出洋相那她兩個月的努力就白費了。
還有個原因,因為私心想要給二分廠露臉,劉小華解說的部分正好是二分廠最近兩年在回收廢鋼,處理廢鋼技術的發展,安然把這部分放在最後可是做壓軸大戲的。
她撂的不是彆人,正是二分廠的挑子,宋致遠的挑子!
安然氣得牙疼,劉小華這人,原來是記恨她搞的聯誼會,讓她池塘裡的魚都跑出去,還都找到了不錯的對象,讓她淪為全廠笑話。可也不想想,她的笑話都是自找的。
正著急呢,宋致遠抱著孩子出來了,“我們先回去。”小貓蛋趴在爸爸懷裡,睡得呼呼的,兩隻小胖手虛虛的握拳,腦門上全是汗。
“嗯,鐵蛋還在吧?”說著,安然掏出手帕幫孩子擦汗。
從宋致遠的角度看過去,能看見她形狀優美的眉毛,長長的睫毛,還有鼻子上一層細細的汗。“你很著急?”
“廢話,誰被臨時撂挑子不著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