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還沒上桌,柳福安開門見山:“小宋你幫我改造拖拉機,我代表市拖拉機廠給你設計費。”
這是位強人,不僅工作能力強,為人處世管理單位也是態度強硬,他說能給設計費,那就是真能給出來的,不像二分廠的胡光墉,得跟上頭請示再請示,班子商量再商量。
用拖拉機代替人力畜力,他相信將是未來農業機械化、現代化的必然趨勢,可現在全國普遍還是輪式的手扶式拖拉機,陽城市拖拉機廠的產品也都是隨大流,隻能賣給周邊生產隊和附近省份……他的雄心,是把陽城人的拖拉機賣到京市,海城,東北,四川,乃至全國各地。
所以,改進拖拉機製造工藝,提升做功馬力,將是他“出奇製勝”的方向。
什麼叫大刀闊斧,什麼叫改革創新,他這種精神恰好是華國未來走向世界之林最需要的,最迫切的。
小貓蛋聰明著呢,懷裡抱著剛縫好的小布熊貓玩兒,其實小耳朵支棱著,一會兒噠噠噠跑出去,拽了拽媽媽褲腿,超小聲說:“媽媽,老爺爺給爸爸錢。”她知道錢能買好多好多吃的,能讓她頓頓吃魚魚和飛飛。
“乖,大人說話你邊兒玩去,不能去搗亂哦。”她心裡雖然驚喜,誰不愛錢啊,可是她並不打算鼓勵女鵝這種偷聽大人說話的行為,雖然不是有意的,但孩子現在正是行為習慣養成的重要時期,知道根據大人的反應來判斷能不能做這件事。
她現在要是誇了她,孩子會覺著自己做了件正確的讓媽媽開心的事,下次隻會再接再厲,長此以往就會形成壞習慣。
果然,小貓蛋有點小失落媽媽居然沒表揚她,“好叭,那我不聽了。”
當然,屋裡,對於獨臂書記提出的要求,宋致遠想了想:“我協調一下工作,明天答複你可以嗎?”
“好好好,不著急,小宋還是以你的本職工作為主。”柳福安頓了頓,“你工作上要是協調不過來,那我就再等幾個月也不急,千萬彆耽誤你的正事。”他大概知道宋致遠再回陽城是帶著使命來的。
土豆絲有點涼了,但用清油炒的不會膩,夏天吃著正爽口,辣白菜酸辣爽口,煎雞蛋又油又香,還有一盤子香腸切成薄片兒,下酒正好……當然柳福安和宋致遠都不喝酒。
這一頓飯,賓主儘歡,等柳福安一走,安然就憋不住了:“獨臂書記說給你設計費?”其實是想問給多少。
“嗯,我要是能把拖拉機馬力提升到一百馬,他給我八百塊設計費。”
“那現在普通的拖拉機馬力多大?”
“五六十馬。”
安然:“……”這八百塊錢不好掙啊,功率翻倍,那得是多大的技術難度?彆的她不懂,就五十年後買個車吧,同樣牌子同一款車,1.5和2.0的,那都是相差好幾萬呢。
那還是技術成熟且普及的年代,現在嘛,全憑宋致遠摸著石頭過河,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做到。
他雖然是科學家,可也不是萬能的,安然決定給他個台階下:“你還是以702的項目為主吧,這錢不掙也罷,咱們省著點花花,餓不死。”
宋致遠看著女鵝,客人走了,盤子裡還吃剩幾片碎糟糟的香腸屑,她跟鐵蛋一人一片慢慢的撿著吃呢。肉實在是太碎了,隻有小蒼蠅那麼大,她卻吃得津津有味,遇到稍微有半片那麼大的,她都要跟哥哥分著,一人一半。
再苦苦他就行,不能苦了孩子:“沒事,我不耽誤正常上班時間,就每天晚上研究。”一定要拿到這八百塊錢。
安然還能說啥?隻能說祝他身體健康吧。
***
下午,趁著工會沒事,安然開上宋致遠的專用吉普車,載著包淑英和倆孩子,上百貨商店又采買了一批。不出意外應該是他們搬新家前最後一次大買了,大件和鋪蓋已經置辦齊了,這次就買點零零碎碎的小東西,譬如臉盆腳盆毛巾這些,陳六福市醫院的宿舍也收拾出來,晾上了,安然塞了三十塊錢給母親。
“媽你給我陳叔那兒置辦點生活用品,他一大老爺們估計想不到。”
包淑英把錢塞回去,笑著說:“他心比我還細,都置辦齊全了,還給了我二百塊錢,讓我喜歡啥自個兒買哩。”
當年離婚時候都沒得到這麼多錢,包淑英笑得皺紋都出來了。
誰說金錢不能買來快樂?那是因為不夠多!
安然有點酸溜溜的想:宋致遠要是能強勢的,啥也不說的塞給她二百塊錢讓她自個兒想要啥買啥,她絕對不罵他了,絕對把他伺候得妥妥貼貼……可事實上,人家壓根想不起,除了女鵝,他們這個小家需要花錢的地方更多。
他以為,工資獎金一分不少的上交,他就是大功臣了他。
哼,真是想想就來氣!
包淑英不知道閨女哪兒不開心,反正自己倒是挺開心的,她給小貓蛋和鐵蛋每人從頭到腳買了身新衣服新鞋子,又給安然買了套百雀羚,閨女每天做飯,手都沒以前嫩了,擦擦好。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安然才發現,上輩子喜歡化妝的她,居然重生兩年了,擁有這副年輕漂亮的身體兩年了,她居然隻化過兩次妝!還都是草台班子,一樣像樣的化妝品都沒有。
正巧櫃台上有賣恒芳口紅的,那是個很古早的牌子了,安然毫不猶豫的買了一支,呸!管他娘的節衣縮食,她從今兒開始就要好好打扮!氣死那榆木疙瘩,用他的錢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出去釣小鮮肉它不香嗎?哼!
當然,有了口紅,還得買點遮瑕的粉底之類,但這年代隻有鴨蛋粉,聽說含鉛很重,反正她本身皮膚也比較白,安然沒買,隻扯了幾米白色的可以做襯衣的的確良,還買了一雙黑色的平底皮鞋。
她也想穿高跟啊,可惜這時候國內還不多,閉塞的陽城市更是買不著的。
逛了一圈,本來打算給宋致遠買點布做條褲子的安然:想得美,光屁股吧他。
小貓蛋拿著新衣服瞎得瑟,傻樂啊,鐵蛋卻敏感的察覺到:小姨好像又生氣了?
不過,他喜歡這樣生氣的小姨,因為她會給自己買東西了,以前倒是和和氣氣,可她隻給姥姥和他們兄妹倆買,就連兩年過年,她一件新衣服也沒買,辦勞動節晚會都是借的姥姥衣服穿。
買吧買吧,反正他以後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給小姨買一堆的漂亮裙子和那叫啥“高跟鞋”的玩意兒,讓她一個禮拜不重樣的穿,美死大院那些嬸子。
開著車,路過陽城飯店,安然又去確認一遍,看她預定的酒席準備得怎麼樣了。這次喬遷宴,她本來是不打算請的,怕樹大招風,可想想周部長都拍著胸脯保證不會有人找他們麻煩,新房子讓他們放心的住,安然就覺著還是辦一下吧。
在商場多年的她知道,很多時候酒席不是吃頓飯那麼簡單,作用大著呢。
當然,她也算過一筆賬,要是在新房子裡自個兒做飯的話,確實能便宜點兒,但這年頭肉本來就貴,隨便做幾個肉跟飯店的比起來差彆也不是很大,再加上自個兒辦她得提前請好幾天假,得請人幫忙,得四處借能煮很多人吃的大鍋大灶,更彆說前前後後各種準備工作,掃尾善後工作……操持起來真的很要命。
寧願多花點錢,就這麼乾乾淨淨,舒舒服服的上飯店吃現成的,它不香嗎?
反正,宋致遠比她還怕麻煩,舉雙手讚成。
這年代的陽城市還不興發喜帖,都是路上遇見告訴一聲,他們搬家了,何時何地來吃酒就行,有些不容易遇到的,則是上門告知,譬如胡文靜家。
安然很感激他們一直以來對她的幫助,帶著等不及回家路上就要換一身嶄新的小貓蛋,這就來到公安局家屬區。
趕巧了,今兒嚴老太太,哦不,高美蘭也在家,她還是那副一絲不苟的模樣,見麵啥話也不說,直接握住安然的手,重重地握了握。
一切儘在不言中。
作為母親,安然啥也沒說,回握她的手,“嬸子後天要沒事的話,去我們家坐坐?我們準備搬家了,下午六點一家子都來啊,在陽城飯店。”
“哎喲,那敢情好,我還以為你們已經搬了沒跟我們說呢。”高美蘭難得笑了笑,又指著胡文靜說,“文靜還說哪天去你們家新房子裡看看呢,她也心癢癢。”
大家都隻知道他們蓋新房子,隻是還不知道蓋成啥樣,反正地皮夠寬,前後都能有小花園,光這一條就夠所有人羨慕的。畢竟,哪怕是陽三棉小白樓,那也是沒有私人花園的。
彆看就那麼塊巴掌大的地兒,可有了它,栽點花花草草,景觀立馬提升一個檔次,心情也完全不一樣了,誰不稀罕啊?
胡文靜也有點心動,問了丈夫好幾次,他們單位啥時候給分塊宅基地,分不了地,那重新好好的,寬寬敞敞的分套房子也行啊,這一大家子擠小房子真的太難受了。
高美蘭睡外頭客廳裡也不好過,年輕小夫妻,又是經常時間對不上的,好容易回來睡一晚,肯定是……於是,這倒是她第一次讚成兒媳婦的要求,不說搞特殊待遇,哪怕能有兩間房,她也能不這麼尷尬啊。
三個女人就著房子的話題,聊得不亦樂乎,小貓蛋就跑過去,摸了摸“妹妹”的手,“妹妹瘦啦。”
小嚴斐也回握她的小胖手,“嗯嗯”點頭。這幾天沒有錢大媽的恐嚇,他稍微能吃一點點東西了,比起菜市場那次終於長了點肉,不過臉色還是跟鹵雞一個顏色。
小貓蛋摸了摸,從新裙子的兜兜裡摸出一顆大白兔:“妹妹吃,超甜噠!”
小嚴斐看了一眼,“不要。”
小貓蛋急得口水泡都冒出來了,兩隻眼睛鼓得大大的:“快吃鴨,超甜噠,我媽媽買噠。”
嚴斐看大人沒注意這邊,牽著小貓蛋的手,噠噠噠跑臥室裡,翻出滿滿一牛皮紙袋的糖來:除了大白兔外,還有各種水果口味的硬糖,甚至連巧克力也有。
那簡直就是小貓崽崽掉進了漁場,幸福的海洋啊,小貓蛋“哇哦”一聲,“媽媽好多糖糖,媽媽!”
三個大人進來一看,也笑了。
門口的胡文靜婆媳倆,是又好笑又羨慕,還又心酸:明明隻差一天的孩子,一個活潑開朗啥都吃都會說,一個悶沉沉的小鵪鶉似的,要知道在壞保姆來之前,小斐可是比貓蛋高很多呢。
但說來說去,還不是怪她們不夠上心?要不是多虧了安然,她們現在還蒙在鼓裡,孩子還有沒有命在還不知道呢。第二天她們就帶小嚴斐去醫院看了,嚴重貧血,嚴重營養不良,頭發枯黃打結,有的地方還脫發了。
兩歲還差幾天的孩子,脫發,要不是親眼所見,誰會信呢?
胡文靜直接一整個袋子全給她包起來,“安文野喜歡就拿回去吃吧,我家這個不喜歡吃甜的。”不然她在百貨商店還真不缺這些東西。
安然倒不好意思了,“小斐喜歡吃啥口味?下次阿姨也帶個你喜歡的口味來。”
說起這個,胡文靜的眼睛又紅了,“他啥也不喜歡,每天吃飯就跟上刑一樣,上次本來說要送你家去養幾天,那該死的老千貨千方百計阻撓,也怪我……”
怪她疏忽,快一年了居然沒發現兒子的不對勁。
“那該死的老千貨,隻是關她幾個月真是便宜她了,以後要讓我再遇見,我非撕了她不可!”
原來,錢大媽家閨女雖然嫁進了城裡,男人有工作,可也隻是一普通工人,還要養四個外孫,壓根吃不飽。更彆說老家三個兒子,養的十幾個大寶貝孫子才是她的心肝肉。
一農村老太太,以前也沒啥見識,在村裡為顆子棗兒都能跟人打頭破血流的,看著主家一家子大乾部,吃不完的白麵和肉,隨時想吃就能吃的鹵味兒,關鍵一家子對她都不小氣,高美蘭才穿過幾水的,頂好的的確良衣服褲子和皮鞋,看她穿得破破爛爛就送她了。
錢大媽也舍不得穿啊,要麼留給閨女,要麼拿去黑市賣錢。所以,送了好幾套,她還是穿那些補丁衣服,高美蘭也就知道了,不再送了。
沒有衣服換錢,就沒錢給十幾個寶貝孫子補貼肚皮,她就把主意打到了主家的東西上。反正米麵糧油隨便用,一家子心都寬,才不會注意她用了多少,於是她就一次偷個半兩,到二兩,到半斤,後來乾脆五斤全給偷回家,反正她把做飯的活兒推給胡文靜,油少了她就賴她。
當然,胡文靜這種幾乎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性格又大大咧咧的,還真沒注意到。
於是,錢大媽的膽子更大了,她開始把主意打到買菜上。每天買菜錢是管夠的,看著主家小崽子對肉蛋奶愛答不理,有一口沒一口的時候,她就想起自個兒十幾個寶貝孫子在村裡卻隻能啃苞穀碎,聽見肉眼睛都能流出口水的樣子……她就難過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不公平啊,老天爺真是瞎了眼啊,想吃的做夢都吃不上,吃得起的喂到嘴邊也要吐出來。
就吐出來那口,她也恨不得撿起來揣懷裡,回去給孫子們吃。
這種不平衡和對乾部家庭的痛恨,讓她心生一毒計:既然主家小崽子不愛吃,那她就讓他徹底不敢吃,反正每天肉蛋奶好東西照買不誤,回去做了他不吃她也沒找兒啊。
剩下的嘛,隻要她開個口,艱苦樸素的高美蘭就會同意她帶回家,給她的寶貝孫子們大快朵頤。
不是她不買肉蛋奶,她買了。
不是她不好好喂嚴斐,她追著喂了,追一個小時他也不願吃一口。
反正她一沒打,二沒罵,她這個保姆還是非常稱職的。要不是安然撞破她故意誤導嚴斐的場麵,她作的惡不止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發現。
高美蘭輕咳一聲,打斷兒媳婦的埋怨和狠話:“彆說這些了,既然小安來了,那就讓小斐跟她們去玩兩天?晚上讓他爸接回來。”她轉頭問安然,“不知道你們家方便不方便?”
麵對著孩子那雙大得離譜的眼睛,誰能拒絕啊?安然的心情跟她們是一樣的,隻想讓他多吃兩口飯而已啊。
小貓蛋支楞著耳朵,聽明白了,牽住嚴斐的手:“跟我軸叭,我媽媽zhuo飯超好吃噠!”
她已經想好了,今天要吃魚魚,她要讓妹妹嘗嘗她們家又酸又辣的魚魚鍋,還有嫩嫩的豆芽菜。
安然讓他們先在嚴家玩著,自己跟胡文靜去不遠處的菜市場買菜。女鵝的“指示”她已經收到了,就是兩條大草魚唄,再來一斤老豆腐,兩根大青筍,土豆家裡還有。
回到家,包淑英已經把米飯蒸上了,安然將魚片醃上,一麵擇菜一麵跟她說起小嚴斐的事,聽得包淑英這麼好的脾氣都罵人,“這保姆真是壞透了!”
“媽,所以知道我為啥跟你說陪伴很重要吧?外頭找的人,千穩妥萬穩妥,那也沒自家人穩妥。”這大院裡多少老太太,雖然整天東家常西家短天天跟兒媳婦乾架,但對自家孩子那也是真的疼,彆人給個棗子都舍不得吃,得含回家給孩子的人啊。
“放心吧,我以後還在你這兒帶孩子,他那邊要沒事我都不過去。”
安然大笑,她媽真是,怎麼跟個孩子似的,“你外孫女四五歲就能上幼兒園了,我一個人也能帶得過來,你要想咱們你就過來,平時還是過你們的小日子去。”
老年人也需要感情生活,不見五十年後多少老年人得抑鬱症,孤獨症的嗎?反正母親這幾年為她付出的已經夠多了,她隻希望她有個幸福的晚年。
沒一會兒,仨孩子聞著香味上樓,洗過手,爭先恐後抱著小碗碗,筷子敲得叮當響。
這哪是孩子,分明是三隻小叫花子啊!
安然特意問嚴斐會吃魚嗎,會剔魚刺嗎,小夥子“嗯嗯”點頭,安然先給了他一塊試試,果真很聰明,挑得十分認真。
小貓蛋和鐵蛋倒是不用她操心,人吃得可熟練了,雙手開工,光他倆就能吃掉一條大魚,安然不買兩條還真不夠吃。等宋致遠回來,發現多了個孩子,隱約覺著好像是見過的,“誰家的?”
“我文經(靜)姨姨家噠,妹妹喲!”來過好幾次噠,爸爸真是個壞記性。
宋致遠看了看,確實是個很漂亮的小“女孩”,也就不多說了。可憐的宋大工程師,他連妻子有些什麼朋友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妻子跟他叨叨半天的“壞保姆”就是這家,更不知道人家明明是個帥氣的小夥子!
安然和母親對視一眼,歎氣。
宋大工程師辨彆男女的能力跟兩歲的孩子差不多,跟他較真,不被氣死也要被笑死。
小嚴斐在家真是餓得狠了,因為覺著魚沒營養,不如肉蛋奶實在,以前錢大媽倒是沒用魚恐嚇過他,所以現在吃他心裡沒有先入為主的錯誤印象,吃得可香啦,連著煮得軟爛的萵筍,吃了滿滿兩小碗。
當然,安然還得給他盛點飯,看著也吃了不少,雖然趕不上小貓蛋,但看得出來他也是很努力的在吃了。
天剛黑,嚴厲安就來接孩子了,見兒子抱著個梨子在啃,奇了個怪,在家啥都不吃的啊,“好吃嗎?”
“好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