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晚間時候,禦書房的燈火卻亮,景康帝凝視著蕭珩的眉眼,卻看到了那素日清冷的眼眸中閃過的護犢之情。
一時倒是笑了,歎息。
“我早說過,還是要成家才好。”景康帝想起過去“男兒隻有成了家,這性子才能穩重起來,知道瞻前顧後了,也知道思慮周全了。古人說什麼治國齊家平天下,我看那都是放屁,還是先要齊家,才能治國。”
景康帝在外人麵前自然是肅穆威嚴的皇帝,不過私底下,他說話其實很隨意。
他總覺得,以前的蕭珩看似性子涼淡,其實就是一匹脫韁的馬,讓他頭疼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現在好了,房裡有了女人,也將有個孩子,他這心也能收一收了。
“皇上說得極是。”蕭珩麵無表情地這麼誇道。
“我既然說得對,那你以前怎麼不聽”景康帝挑眉反問“早說讓你成家,你說你看中過哪個”
“”蕭珩無聲。
“你啊,就是不聽我的話,明裡恭敬,暗地裡任意妄為,你已經十九歲了,等孩子生出來差不多二十,這都弱冠了,你看看大皇子,十六歲就有了孩子,再看看二皇子,十五歲成親,十七歲已經有了兩個,再看看三皇子”
說到三皇子,皇上才想起來三皇子十八歲了還沒成親,隻好打住不提。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繼續叨叨蕭珩“男兒家,不成家怎麼能行便是不成家,也要在房裡放幾個女人,你說你以前,就是不懂事,我給你指了那麼多好姑娘,你竟然一個沒看中”
“皇上。”蕭珩突然出言,打斷了皇上的話。
“什麼”
“皇上以前給微臣指的那些姑娘,不是太醜就是太笨。”蕭珩淡淡地道“沒有一個好的。”
“你”這下子可把皇上氣得不輕。
他指給他的,做正妻的不是國公家的嫡長女,就是異姓王家的嫡生郡主,連普通侯府家的女兒自己都不想配給他
指來指去看他都不喜歡,便挑了宮裡最美貌的秀女讓他挑,他卻統統看不上,最後沒辦法,隻好隨便送了兩個過去服侍他。
這世上,有比他更儘心儘力的皇帝嗎
隻可惜,蕭珩是不領情的。
蕭珩挑眉,慢吞吞地繼續道“你許的那些,沒有好的。”
景康帝半晌無言。
旁邊的大太監恭敬地低著頭。
他已經習慣了。
景康帝作為堂堂天子,就連皇後在他麵前說話都是恭恭敬敬的,唯獨這位睿定侯府的三公子,那真是一言難儘。
過了一會,景康帝自己緩過來了。
他咳了聲“阿珩,等孩子生了,記得抱過來,給我看看。”
蕭珩恭敬冷淡“是,微臣會記得。”
景康帝品了一口茶“哎,我現在算是明白,我已經老了,連阿珩都要當爹了。”
他這一句感慨,蕭珩聽在心裡,卻沒言語。
他抬起頭,望著龍案後的九五之尊,發現他臉上的紋路果然已經很深了。
一時倒是想起,他四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那時候他正當壯年,把他抱起來。
被抱在懷裡的蕭珩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位當朝天子眼中的慈愛。
蕭珩垂下眼,突然想問景康帝一個問題。
他抬起頭來,望著案上那個已經顯了老態的帝王,問道“皇上,微臣問你一個問題。”
景康帝看他一眼“你問。”
蕭珩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問道“我想問皇上,當人家爹,是什麼感覺”
景康帝聽了,倒是意外了下。
他望著案上一疊一疊的奏折,思索片刻,才緩慢地道“大部分男人都會當爹的,皇帝也會當爹,平民百姓也會當爹,可都是當人家爹,平民百姓家的爹和皇家的爹卻是不一樣的。”
蕭珩聽得認真,問道“有何不同”
景康帝的龍眸凝視著蕭珩。
“尋常百姓家,父子就是父子,可是在這帝王家,父子除了是父子,還是君臣。且先有君臣,後有父子。”
禦書房裡的燭火跳躍了下,旁邊伺候著的大太監依然低頭恭敬地立著。
景康帝沉厚威嚴的聲音中竟然帶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顫音。
“平民百姓也是人,九五之尊也是人,但凡是人,心都是肉長的,當爹的心思都一樣,都希望兒女好。隻可歎,生在帝王家,命裡就該承受這帝王家的人倫之道”
蕭珩默立在那裡,淡聲道“微臣明白了。”
屋子裡再也無聲,蕭珩品完了手中的茶,起身就要告退。
景康帝的手握著龍案上的案卷,淡聲提醒道“阿珩,再過兩個多月孩子就要出世了吧,記得先給孩子取好名字。”
蕭珩道“是,皇上。”
景康帝默了片刻,抬手取出了案上的紙“這裡,是朕昨日列出來的,你先看看吧。”
大太監上前,取了那張紙,遞給了蕭珩。
那禦紙上果然有景康帝禦筆親書的名字,約莫有二十幾個,有男有女。
蕭珩雖粗略看,卻也知道那上麵名字都是費了心思的,愣了下,之後低首,恭敬地道“謝皇上。”
蕭珩自皇宮出來時,宮門已經關閉了,不過他是龍騎衛的總統領,他的手牌可以隨意進出皇宮的。
進宮的時候並沒帶侍衛,出了那偌大的宮門,他一人一騎。
八月秋月已經西斜而去,宮門前未及打掃的落葉被吹得絮絮而起,夜闌深處,唯有他的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響。
他牽住韁繩,馬停下。
低首間,卻見青石板上的影子。
一人一馬,被拉得細長。
凝看了片刻,他回首,望向那宮門。
宮門緊閉,高高的院牆內寂靜無聲。
他想起了景康帝今天的話,他說在這帝王家,父子除了是父子,還是君臣。且先有君臣,後有父子。
他還說,人心都是肉長的,當爹的心思都一樣。
緊攥著韁繩,擰眉,他想起了顧穗兒,還有肚子裡那肉乎乎愛踢騰的小胎兒。
寂寥的心底泛起一絲絲溫暖。
顧穗兒心裡是牽掛著蕭珩的,她本來根本睡不著的。
不過安嬤嬤說為了小蝌蚪好,得好好歇息,她想想也是。
她知道自己今天受了驚嚇,小蝌蚪也受了驚嚇,她得好好休息讓小蝌蚪恢複過來。
所以她閉著眼睛,努力讓自己睡去了。
可是即使睡著了,夢裡也依然不安穩。
在夢裡,她坐在窗子邊,窗台上擺著之前蕭珩給自己的白玉瓶,裡麵插著兩株桂花兒。
她擺弄著那兩株桂花兒,心裡惦記著蕭珩,怕他因為白天的事受什麼牽連。
抬頭看時,隻見外麵天陰沉沉的,刮著陰風,庭院的竹子都隨之劇烈擺動。
她心裡有些怕,想著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蕭珩還不回來,為什麼安嬤嬤也不見了,還有丫鬟們,都去了哪裡
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顧家莊,可是低頭看時,肚子挺挺尖尖的,好大。
這顯然不是在顧家莊時候。
這時候,肚子裡的小蝌蚪動了起來,他也不知道做什麼,竟然在她肚子裡翻江倒海的踢騰,用圓滾滾的小屁股拱她的肚皮,肚皮上一邊高一邊低,像水中的波紋一樣動蕩。
“小蝌蚪你怎麼了”她低聲喃喃地這麼道。
剛說出這話,突然間一片亮光讓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
她驚訝地抬起頭,隻見一輪太陽正從天上落下,緩緩地飛入她的窗內。
她瞪大眼睛注視著這一切,想著太陽怎麼會落下來呢。
那太陽落到了她肚皮上,慢慢地將她肚皮籠罩住,然後仿佛融入其中一般,慢慢消失了。
當那太陽融入體內後,她身體裡便散發出陣陣的暖意,那暖意就好像冬日裡的太陽,讓人懶洋洋的舒服,她覺得愜意極了,恨不得蜷縮起手指頭輕輕打一個滾兒。
“唔”她慢慢地醒來,聽到自己發出舒服的囈語,聲音細碎。
她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
她朦朧中醒來,感覺到榻前站著一個人。
詫異地睜大眼睛,她看到了蕭珩。
他站在她榻前,安靜地注視著自己。
正睡著,突然出現了一個男人,尋常人應該害怕的,不過顧穗兒並沒有。
她盼著蕭珩沒事,便心無旁念,固執地希望蕭珩平安,希望蕭珩沒事。
這個念頭是如此地單純,以至於如今蕭珩站在了她麵前,哪怕怎麼匪夷所思和突然,她也覺得真好。
“三爺”她低喚了一聲。
他望著她,沒吭聲。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說著這話,就要費力地撐著身子起來。
她肚子大了,起身很艱難。
蕭珩一步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讓她起來,啞聲道“你躺著,彆動。”
他也是從外麵進來沒多久,沙啞的聲音裡還帶著秋夜的幽涼。
顧穗兒便不起來了,她躺在那裡,定定地凝視著這個男人,什麼都沒有問。
蕭珩低頭望著這女人,她一頭墨發散落在榻上,柔軟動人,可以讓男人想起所有曾經讀過的纏綿悱惻的詩句。
躺著的她,那張小臉白白淨淨的,濕漉漉的眼睛睜得很大,認真地凝視著他,好像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
他不免想起了那一夜,當她被他抱在懷裡時,那失措的模樣,也是像如今這般,睜著烏黑濕潤的眼睛。
他還記起了她的身子,嬌小稚嫩,潔白如雪,軟糯到不可思議。
也許是他看得太用力也看得太直接,他心裡的想法暴露在眼睛裡毫無掩飾,以至於顧穗兒感動羞澀了,她動了動腦袋,把臉彆過去了。
那羞澀的模樣
蕭珩心底的引線被點燃,他脫衣,上榻,進了被窩,將她環住。
在靠上他的後,她輕輕哆嗦了下。
他抱住她,將臉悶在她肩膀上,嗅著她身子特有的馨香,啞聲道“彆怕,我就抱抱。”
顧穗兒開始時候確實有些驚怕的,就算她自己早已經努力去忘記那一晚,可身體是有記憶的,在這一瞬間,她害怕起來。
不過當他說話的時候,她突然感到了一種曠世的寂寥和無奈。這就如同夜晚裡走在空曠的山路上,望望那天望望那山,周圍的一切都那麼壯麗神秘,隻有自己是渺小的,小到無家可歸,小到隨時都可能被吞沒。
她甚至覺得,這個悶在她肩膀上的男人不是什麼高貴的睿定侯府公子,而是和她一樣的人。
徒勞地走在街道上,兩眼茫茫,不知哪裡是自己的歸處。
於是她咬牙忍下了身體的顫抖,讓自己從那遙遠的噩夢中緩過神來。
之後便艱難地翻了身子,把肚子靠在他身上,又笨拙地抬起手來試圖環住沁涼清冷的他。
她甚至覺得,現在的他像個無助的孩子,將來小蝌蚪出生了,她一定會像現在這樣環住她的小蝌蚪。
他也沒想到她會這樣抱住自己,軟軟的馨香,溫柔得不可思議。
他被她的動作取悅了,忍不住抬起頭來,親她的下巴,又親了親她的臉。
她的氣息純澈乾淨,這讓他有些欲罷不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