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陽朔麵容不複先前冷峻,看了一眼梅憐花,緩聲道:
“梅家小姐箭術過人,我自然不是對手,便請他人代為出箭,若是輸了,美婢奉上,可若是贏了,還要請梅家小姐勿要阻攔。”
他視線落在麵色煞白的林巧芙身上,笑了笑,輕佻道:
“今日我要為小娘子脫簪。”
脫簪即是脫衣安睡的隱喻,欲行床第之事,便要脫衣,脫衣便先要脫簪,脫簪代指雲雨之樂,乃是文雅的說法,周圍宛陵世家子弟都麵露了然笑意,爭相起哄。
梅憐花麵色沉下來,見到周圍世家子弟伴著護衛將這邊眾人圍得密不透風,隻得咬牙道:
“等你贏了再說……”
轉頭看向麵容似乎安定些的林巧芙,強自笑道:
“放心,巧芙,姐姐一定保你無事。”
那邊朱陽朔冷笑一聲,道:“梅家小姐好大的口氣。”
“出來罷,讓梅小姐看看你的本領。”
聲音落下,從後麵拍馬出來一名五短身材的漢子,穿一身勁裝,手中抓著一張大弓,出來後隻是抬手朝著朱陽朔行了一禮,便不再說話。
朱陽朔並指一指此人,道:“便是此人替我。”
看到這漢子的時候,梅憐花的麵色便有些難看,當看到這人要一口氣放出五隻大雁的時候,心中更是不安,這名漢子雖然其貌不揚,又生得個五短身材,可是箭術卻罕見不凡。
隻聽得弓弦鳴響聲音,箭矢如同飛羽一般,頃刻間便將那五隻飛向不同方向的大雁射落。
箭術是精細微妙的手段,並非武功越高越好,可是要坐到這一點,卻非要能射快箭,用重弓,就必須要武功高超之輩。
梅憐花單論箭術要在此人之上,可是武功卻不夠,瞬息間連開五弓,射落飛向五個方向的大雁,這等事情她根本難以完成。
“如何?該你了,梅小姐……”
高振海出言催促,隱有得意。
梅憐花握著雕花弓的手掌下意識用力,視線隱秘瞥向周圍,左手去取箭,卻隻打算等一會兒直接以箭矢射向周圍,然後將這些人逼退開,可是之後又要如何才能逃脫……
無論如何,先離開這裡再說。
暗自咬牙,便要拉弓上箭。
便在此時,一張手掌握在了她的弓身上。
王安風眉目低垂,一手提著灰撲撲的長弓,淡淡道:
“我來吧。”
那邊長得嬌小的女子看著熱鬨,拍手笑道:
“怎麼,要用你的獵雉箭術了?”
王安風笑了笑,那笑容罕見沒有多少溫度:
“沒想到還是要讓你看到了。”
右手握著弓,那弓實在是灰撲撲的一點都不好看。
籠子被打開,翅膀撲騰的聲音頗為嘈雜,大雁振翅,朝著遠處飛過,王安風抬起手中之功,左手持拿弓身,右手手指搭在了弓弦上。
深深吸了口氣,雙瞳中赤色佛文流轉。
如來·十力。
弓弦緩緩拉開。
九華山可並不是這些世家子弟自家的後花園,這一片山脈占地極為廣大,自古有名,《福地考》中,位列於七十二福地之中,居第三十九位,大秦開元年間,曾在此地建有開元宮。
至今其中仍有諸多道門羽士,此時春日,風景最好,周圍城池中達官貴人,文人書生或者來此踏春賞景,或者拜訪開元宮中清修道人名士。
天台峰為九華山第三高峰,其名有‘天台正頂’的來曆,來訪的名士書生自然不會費那麼老大的力氣登上山頂,在山腰處,甚至於半腰處邊有亭台樓閣,可以賞景,可以聽風。
此處亭台中,卻有許多女子,江南道多才子佳人,也多有淪落風塵中人,天下皆知江南道有一位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前些年大秦改年號為大源,是在三月一日。
那一年,忘仙郡有名名為意難平的武者踏山破寨,殺官殺賊,一柄青竹為劍,惹得一地大亂,江南道卻是花魁大比,美人如玉,一曲長歌醉了滿城的才子少俠。
當年曾有三川劍俠欲要入忘仙一會那意難平,卻因醉倒江南,未能如願,脫身出來時,意難平已經斂去無蹤,卻也絲毫無悔,言道若竺雲夢願意為他專門撫琴一曲,他便是在江南蹉跎一生也無所謂。
雖說不過是命運多舛,淪落風塵的女子,卻又無人當真敢把她當成了風塵妓女。
原本名字已經不知,卻曾寫出‘幾處歌雲夢雨,可憐便、流水西東’的詩句,震動江南,便被稱為竺雲夢,詞曲皆是天下一絕,音色柔婉,亦可以做豪勇悲烈聲,令人讚歎。
近日裡誰人都知其心境不愉,似乎頗有沉悶,已經半月不曾撫琴,今日來此散心。
侍女洗淨了水果,捧上前去,看到她坐在涼亭石桌之下,似在怔然出身,偷眼去看,看到了桌上那長紙上詩句,抿唇笑道:
“小姐還在想著這件事情嗎?”
“已經過去好些日子了呢,若是還不撫琴,媽媽要急得舌尖冒火呢。”
竺雲夢抬眸看她,笑道:
“那不是最好,也少說你兩句。”
小侍女被看破了心裡頭的念想,吐了吐舌頭,獻寶般把果盤放在旁邊,一邊去看桌上詩句,她是竺雲夢收養的侍女,竺雲夢閒來無事會教她寫字,所以認得出上麵詩句,輕聲道: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儘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
“好詩,好詩!”
竺雲夢看她一眼,笑吟吟道:
“好在哪裡?”
小侍女說不出話,?竺雲夢便抬手去捏這侍女的臉頰,然後索性抱在懷裡,一邊揉著小侍女的包子臉,一邊自語道:“這詩本就是那一日醉夢中得來,一字一句都遠比我原先寫得要好。”
“可偏生醒過來卻想不出最後一句,叫人心裡難受得厲害。”
小侍女被揉得也很難受得厲害,拿起果盤捧起來,道:
“那小姐你吃東西……”
“心裡再難受,吃些東西便好了,大難受就多吃,小難受就少吃些,總之難受吃東西一定沒錯。”
竺雲夢失笑,作勢輕輕拍了下小侍女的額頭,抬起手指取了一枚果子,卻看到了下麵圍獵陣仗,一幫世家男子圍著數人,其中一名穿藏青色獵裝的男子似乎抬弓要射。
隔得這麼遠,她看不真切,卻隱約感覺到那弓似乎有些一般,灰撲撲一片,遠沒有曾見過的那幾張名弓來得威武。
一邊略有走神,又捏了個葡萄,便要往嘴裡放。
卻在此時聽到了一聲霹靂般的轟鳴聲,天地似乎都震顫了下,手掌一抖,那顆葡萄便直接便跌落下去。
一雙眸子瞪大,看向下方。
王安風握著這柄弓。
如他所說,他並不懂得射術,開禮,倚旌,誘射諸般禮節更是一竅不通,動作錯漏許多,所以周圍隱隱嘲弄便一直不絕於耳。
高振海更是覺得不屑。
大秦弓弩製式各有不同,或者雕以細紋,或者色澤不一,以彰顯品級,這樣灰撲撲的一張弓顯然是最次等,開這樣一張尋常灰弓都要開半天的人,大雁早就飛走了,就算是射得準又有什麼意義?
尉遲傑麵色卻微微變化了下。
在梅憐花林巧芙三人耳邊低語,然後往後麵靠了靠,覺得不安心,又靠了靠,最後還抬起手掌,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雙眼睛頗為興奮看著王安風。
此時已經拉弓如滿月。
而大雁也已經飛到看不到的遠方,朱陽朔已經驅馬來到近前,神色冷峻,並不看王安風,隻是對捂住耳朵的梅憐花道:
“你輸……”
王安風微吸口氣,手指微微一鬆,以他外功水準,一時竟然有放鬆和酸癢之感,箭矢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激射而出,至數丈之外,如雷轟鳴之音才姍姍來遲。
粘稠的白色氣浪瞬間擴散,爆發。
王安風站在原地,黑發如瀑,恣意飛揚,雙眸微眯。
轟鳴之音,宛如雷公震天鼓,縈繞在他左右朱陽朔靠得最近,胯下之馬悲鳴出音,當場倒斃在地。
朱陽朔慘叫出身,雙手捂住耳朵,跌墜下馬,五官當中,有鮮血流出,每一個世家弟子幾乎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叫出聲來。
可是連慘叫的聲音都被淹沒。
箭矢以恐怖的速度旋轉,上等精鋼打製的箭身在飛行過程當中就已經崩碎,隻剩下了斷裂鋒利的碎片,瘋狂旋轉,撕扯,將周圍樹枝草葉撕扯其中,仿佛一頭碧色怒龍,衝天而起。
那一處是無人絕穀。
地形幾乎瞬間被扭曲,原本的森林仿佛被犁出一條數裡長的空白,刺目得過分。
什麼都沒有,隻有被掀翻起來,泛著濕潤顏色的地麵。
幾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在瞬間停滯,根本不敢相信肉眼所見,心臟在瘋狂地跳動,先前拍手大笑的世家女子腿腳一軟,直接坐倒在地。
漫長死寂。
王安風看了下方向,將左手中弓交換給右手,甩了甩手掌,淡淡道:“不好意思,射偏了。”
“這一局便算是我們輸了。”
“對了,你們想要的賭注是什麼來著?”
他麵容帶著禮貌性的微笑,卻冰冷得沒有半點溫度。
舉了舉手中的弓。
那弓弓弦震顫嗡鳴,伴隨著悶雷般的鳴響,幾乎形成了肉眼難以看到的殘影。
王安風溫和笑道:
“我好像,沒有聽清楚……”
沒有人回話,那名灰衣男子抱劍守在了文玉澤身邊,竟也未曾動作,先前此箭,若朝著自己射過來,他能擋住,但也隻是能夠擋住。
看了一眼仿佛未知猛獸肆虐過的白線,他忍不住倒抽口冷氣。
可怕的蠻力。
幾乎無視招數,無視防禦,無視劍意劍勢的蠻力。
這是何等蠻橫的武功路數,隻需尋常招數,便能夠橫推一切,難道說……是天龍院?!
想到那些恨天無把,恨地無環的力士,灰衣男子麵容終於不複先前鎮定。
王安風掃視了一眼周圍的世家弟子,微笑道:
“看來大家都忘掉了,我隻隱約聽到了簪子。”
“願賭服輸,那我的簪子便給你吧。”
抬手將發簪取下,隨手扔在地上蜷縮顫抖的青年旁邊,離得最近,承受了那一招恐怖的衝擊力,不知他還有沒有機會用上那簪子。
然後麵容微冷,王安風張開右手,道:
“巧芙,令牌給我。”
林巧芙一愣,然後才意識到王安風說的是什麼,手忙腳亂從懷中取出了一張棱形令牌,白玉為底,帶著微微的寒意,微鬆口氣,然後便抬手遞給王安風。
王安風看了一眼這張腰牌,隨即屈指一彈,白玉腰牌仿佛一柄出鞘利劍,瞬間前貫,穩穩倒插入地麵當中,倒是將那些世家弟子嚇得哆嗦一下。
高振海壯著膽子去看向那玉牌,有兩字鐵畫銀鉤,映入眼簾,想到了一事,其神色僵硬,逐漸變為了驚怖恐懼。
那是一張白玉令牌,上麵寫著兩個字。
青鋒。
鋒銳如劍。
王安風負手而立,神色冷淡,不複先前溫和,隱有淡漠,緩聲道:“煩請諸位,告知家族長輩。”
“近幾日,青鋒解將上門,與他們講一講今日之事。”
“而今便不打擾幾位雅興,告辭。”
劍光縱橫三千裡!
天下誰解青鋒意?
高振海肝膽俱裂,如何敢讓他走,抬手欲要挽留道歉,王安風側身回望,一雙眸子冰冷鋒利得如同方才射出的箭矢,高振海呼吸一滯,再說不出話。
那冰冷的氣質迅速消失,王安風溫和笑道:
“還有何事嗎?”
“高,兄……”
高振海坐倒在地,呢喃道:“沒,沒了……”
王安風微笑頷首,留下一句話後拂袖而去。
“他日當有一劍相送。”
天台峰上,竺雲夢怔然失神,眼中腦海,隻有方才那衝天而起的一箭,自家小侍女已經抱頭蹲在了桌子下麵瑟瑟發抖,嘴裡叫著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顧不得去管小侍女究竟是想到了什麼,竺雲夢猛地站起身來,一手抓起筆來,無墨便碾碎了幾枚赤色果子,蘸‘血’為墨一般,提筆在桌上那首詩自之後又添了一句。
千裡暮雲平。
回看射雕處,千裡暮雲平。
竺雲夢長呼口氣,寫完之後讀過數遍,隻覺得無論意境還是遣詞皆是自己從未敢想的境界,極為滿足,抬眸再看亭下,已經沒有了那人,隻有一名青年坐倒在地,看著一張令牌,又哭又笑。
收回視線,倒是頗為遺憾。
梅子墨亦步亦趨跟在了王安風幾人身後,一邊走一邊道:“方才王公子可真是威風得厲害!”
王安風淡淡道:“沒有什麼其他要說的嗎?”
梅子墨微微一呆,麵上浮現慚愧之色,囁嚅了下,道:
“有。”
“今日,今日這件事情通通怪我,我,我一定會好好向巧芙姑娘道歉……”
王安風腳步微微一頓。
梅子墨遲疑道:“王公子……”
尚未反映過來,王安風猛地轉身,以弓身重重抽擊在了梅子墨的臉上,下手極為重,梅子墨毫無防備,整個人像是破布口袋一樣,重重飛出,砸在山岩上。
隨即跌在地上,嘔出血來,血裡有幾顆白牙,未曾被殺了性命,卻是極痛,也極怕,懵了一下之後,想到今日遭遇,禁不住哭出聲來。
梅憐花不忍收回視線,終究是女子,先前惱怒,此時看到堂兄如此慘狀,也還是歎息道:
“王家哥哥,我堂兄他……”
“他也隻是被利用了的而已,事情也沒到那麼糟糕……。”
王安風淡淡道:“我知道。”
“所以,我隻是打掉他兩顆牙。”
淡淡的一句話,說得溫文爾雅,隱含的殺氣卻令那邊痛哭的梅子墨都顫抖了下,隻敢抽泣,不敢發出什麼太大的聲音。
王安風輕撫林巧芙頭發,看向梅憐花,道:
“另外,還請轉告梅三先生,我等之後便不去梅家落腳,之後會將落腳處客棧告知梅三先生,失禮之處,萬望包涵。”
梅憐花神色微變。
尉遲傑咧了下嘴,看來這家夥是真的動怒了,這一下是要看梅家如何處置那名昏了頭的弟子,他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家夥在梅家的前途算是徹底玩完兒了。
梅憐花張了張嘴,道:“這……”
“梅姑娘,你若再說一句……”
王安風略微提高些聲音,將她話語打斷,有方才那一幕幕佐證,梅憐花幾乎有些懼怕,聲音戛然而止,卻看到王安風在溫和輕笑,對自己眨了下右眼睛,道:
“若再說一句,等一會兒的烤兔便沒有你的份兒了。”
林巧芙抱緊了懷中的獵物,麵現向往。
ps:有朋友說過我最大的問題是手速跟不上腦洞……
好吧,今日爆發一下,要不然這個前奏劇情蠻無聊……
以上。
另:今天就一更,不要催我了,沒了。掀桌(???′Д`?)?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