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漸漸低沉下去,滿是懷念。
離棄道突又搖頭自嘲一笑,不願在這話題中繼續下去,抬手從薛琴霜手中抓過了酒壇,喝一口酒,又看她一眼,調侃笑道:
“好生俊俏的後生。”
“你若和安風一起出去,保管比他更受那些小姑娘喜歡,不知道要有多少大家小姐因為你而魂不守舍了,怎得就瞎了眼,看上了我家那喂豬的?”
薛琴霜道:
“她們喜歡便隨她們喜歡,我卻偏生喜歡她們不喜歡的那個。”
這樣直截了當,毫無半點遮掩地表露心跡,讓離棄道一口酒險些嗆著了,一代宗師,就這樣大口咳嗽起來,雖然並非第一天相見,早知薛琴霜性子直接,卻未曾想直接到這種程度。
他活了這許多,走過許多地方,見識過不知道多少世家大族的美貌女子,似是這樣豪氣的卻少見,一隻手數得過來。
大多的女子,在這個時代最大的勇氣和反抗,便是偷偷扮做男裝,在周圍城中遊曆一番,然後按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門當戶對的家中相夫教子。
而能撐得上一句奇女子的,太少,沒有幾個。
十六歲時孤身離家,跋涉六千裡,違背整個京城大族意願,去找當時陷落困境的二皇子,對山河為盟誓,指腹為婚的長孫皇後是一個。
三千魚龍舞列陣道門山下,綁走了未來天下道統宗主,當日成親的天河郡主算一個。
身負天命而出,卻違逆天命而行的東方凝心算一個。
還有……
離棄道怔怔然出神,燈火倒映在他的眸子裡麵,灼灼如火,就又想起來了年少時候見到過的那個少女,她就像是一團跳動的火焰一樣,深深映照在當時窮困潦倒的少年秦卒眼裡,然後燒穿了他的肺腑和魂魄,深深烙在了心臟上。
年少時最好不要遇到太過於驚豔的人,這種人會像是火焰一樣,會照亮片刻的前路,可想要靠近卻極為艱難,靠近了也滿是痛楚。
可飛蛾撲火本就是應當。
離棄道恍然回過神來的時候,天邊有紫色的煙火炸開來,再然後是紅色的煙火,老者雙目瞬間鋒利起來,他對於大秦有開疆擴土之功,足以封侯,但是年少時隻是尋常的武卒出身,對於這煙火傳訊的手段並不陌生。
城中有案件發生。
他原本沒個正形斜著靠在柱子上,這個時候卻猛地起身,看向了煙火升起的方向,眸子鋒利,仿佛受驚的雄獅。
這是數十年如一養成的習慣,這輩子都扔不掉了,是注定要帶到地府裡去的習慣,可旋即便懶散下去。
他現在已經不是天策府大將,也不是正二品龍武衛大將軍,沒個官身,懶得去搭理這城裡事情,何況他方才粗略一看,城中調動了不少的武卒,防備稱得上是嚴密得一塌糊塗。
他懶得去湊熱鬨。
本能繃緊的肌肉重又鬆懈下來,離棄道看向旁邊看燈火的薛琴霜,後者方才沒有打攪他那一場‘好夢’,令他眸子神色柔和些許,自嘲一笑,道:
“方才老夫,走神了多久?”
薛琴霜答道:
“一刻不到。”
離棄道笑歎一聲,自語道:
“一刻不到啊……看起來還真少。”
“老夫方才呢,仔細算了算,薛家丫頭你啊,算是我這輩子見過女子中,少見能有豪氣的,所以安風不會有什麼指腹為婚的惡俗戲碼。”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老頭子大半身子進去了棺材,懶得管,也管不得多少。”
離棄道灌了口酒,談興漸起,複又笑道:
“說起來,你和安風他娘有三分相像。”
“並非是外貌舉止,而是這單刀直入的氣魄,當年的王天策戰場朝堂縱橫捭闔,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有不知道多少女子仰慕他,卻又都矜持著不說,接過給安風他娘給乾脆利落拿下。”
“當年曾有一位詩名遠播十九州的才女對他傾心,日日寫詞,最後聽說他隱居大婚後,將這詩詞儘數焚毀,隔年便嫁給了另一位才子,也算是琴瑟相合的事情。”
“否則她恐怕要苦苦等上了一輩子,何苦來哉。”
薛琴霜麵上神色不變,心中卻升起許多好奇。
王安風爹娘事情後者很少主動提起,能有這個機會從當年親曆者口中聽得了這些事情,她心裡麵一陣得意和暢快,仿佛小時候第一次習武有所進展時候一樣,覺得問那掌櫃套出的這壇子二十年春水流果然沒有白費。
忍著了前往酒會品酒的渴望,偷偷留下。
果然是很好很好的。
薛琴霜左手垂下,悄悄用力握了握,然後咳嗽一聲,麵容平靜從容,大有胸有激雷而麵如平湖的鎮定氣魄,故作隨意道:
“安風的爹娘?王天策將軍嗎?”
離棄道沒有發現身旁少女異樣,笑歎道:
“是啊,這是個比較長的故事了,看在你這一壇子好酒的麵上,我可以慢慢講,等到安風他們回來,也差不多了。”
“故事的一方,是個常常自鳴得意的臭書生,那一日,那書生遇到了懷揣異心來到了他們身邊的一個姑娘。”
“那個姑娘叫做東方凝心。”
薛琴霜神色微微變化,呢喃道:
“東方凝心?”
離棄道晃了晃酒壺,神色平靜,道:
“是,就是這個名字,不,應該是稱號了,東方家以最傑出者的名字為號,代代流傳,始於武侯,上一代流傳了三百年的名字,是東方晦明。”
“七國江湖朝堂合力,覆滅星宮便出於他手。自此代代最傑出弟子,皆以東方晦明為號,直至二十三年前,此號變更為東方凝心。”
“乃東方家前三百年來第一人,未來不知多少代能有此一人出世,道門太乙數,方士奇門,儒家六壬,縱橫籌算,觀星為盤,望氣龍虎,甚至於玄之又玄的命格扭轉。”
“你所能想到的所有奇術,她都會,甚至對弈軍演還在王天策之上。”
“一觀即明,一悟則通,世上便是有這樣的人物。”
薛琴霜許久才長呼出口氣,道:
“離前輩說,安風他娘,是彆有用心?”
離棄道飲一口酒,淡淡道:“是,她雖然精通了奇術人心,卻終究未曾入了紅塵,心性純粹,被王天策窺出可疑之處,反設了一局,準備做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
薛琴霜道:“我想,安風娘親,並沒有這般容易落網。”
離棄道自嘲一笑,道:
“自然不會,我到很後麵才知道,那女子當時候也將計就計,將原先落子設局全盤推到,兩個人就像是在下快棋一樣,每一彈指一落子,下錯便是萬劫不複的境地。”
“你能夠想象嗎?就像是在燒紅了的刀尖上跳舞一般,賭注是天下,此刻回想,隻覺得驚心動魄,滿身冷汗,這二人設局太危險,牽連太大,一個能窺見天機,一個卻如同是離群的孤狼,對於破局幾乎有天生的本能。”
薛琴霜心情有些平複下來,心裡麵卻升起了更多的好奇,這樣處心積慮的相遇,這樣你死我活步步殺機的局麵,二人又是如何走到了一起,這實在是讓她心裡好奇得厲害。
離棄道仿佛也知道薛琴霜所想,喝了口酒,二十年的陳釀入喉,似乎將所有泛黃的過往都翻湧上來,讓他忍不住想要和其他人說出來,道:
“隻可惜,一個窺見了天機,看破人心,一個算儘了局勢,連連破局……他二人都是老夫生平僅見的聰明人,可他們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到他們忘記了自己也是人。”
“聰明人最容易鑽牛角尖啊……”
“悠悠天下,幾多英豪,以豪傑落子,以天下為棋,可稱風采絕世,機關算儘,算儘了天下,算儘了人心,終究漏算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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