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個結論是基於馮安沒有問題,隻是一個尋常青年武者這樣的前提下的,而當他現在將馮安看作是潛藏身份的凶人之後,這兩人古怪的行為便聯係在了一起。
而這樣的聯係直接指向了鐵麟絕不願意麵對的情況。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回想著無心的履曆,他一向將這個同門師弟看作是自己的目標,因而對於他的履曆極為熟悉,無心辦案,極為冷酷決絕,從不曾失手,堪稱刑部典範,不隻是在民間江湖,即便是在天京城那些世家少年嘴中,也隱隱有著‘酷吏’二字稱呼。
十餘年來,隻有一次失手。
那一次凶犯狡猾果決,武功擅長一擊致命,是以未能擒拿回京,但是也被無心擊落山崖,粉身碎骨,當年那人便是少年,而今過去數年,也正當是青年模樣。
鐵麟睜開眼睛。
他幾乎是從牙縫裡麵擠出來的聲音。
“乙等上緝犯,意難平……”
外麵腳步聲雜亂而起,虞部主事一手抓著一份卷宗,跌跌撞撞跑了過來,一下子撞入門裡,看著猛地轉過頭來,渾身冷意的鐵麟,給嚇了一個哆嗦,然後便舉起手中的卷宗,高聲道:
“找到了!”
“我梁州城中七十三坊,其中最有可能躲藏人的地方是,安定坊!”
虞部官員身上帶著的夜風鑽進來,燭台上的火苗一陣陣的抖動,映照在鐵麟驟然睜大的黑瞳當中,正洶湧燃燒。
……………………
無心站在梁州城的城樓上,右手扣著狴犴金令,城門令不得不躬身行禮,聽他的命令,這座大秦帝國下轄州城級彆的城池,二十年內第一次夜間緊鎖。
機關鎖鏈扯動萬斤城門,緩慢閉合。
無心站在城門城樓前麵,俯瞰著整座城池,神色沉靜。
半月之前,他和鐵麟二人接到密報。
甲等上,機密人物有二,動向指向此地。
為了得到這一個消息,他們足足損失了超過十名捕風,三名捉影,才將這一消息傳送到了刑部手中。
他不允許出現任何的問題。
更不允許密報中的那兩人逃離。
……………………………………
王安風和李虎兩人跟著那青年往裡麵走,在門外時候,他便覺得裡麵吵鬨得厲害,進去之後王安風才發現,自己終究還是小覷了這地方的吵鬨程度。
隻一踏入,就有一股熱浪和惡臭鋪麵而來,空氣混濁而沉重,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一張一張桌子旁邊擠滿了形形色色的男人,穿著打扮,神態氣度皆有不同,可眼珠子卻幾乎都要黏在了桌上的骰子上。
穿著清麗的侍女蝴蝶般穿梭其間,聚賭賭徒的叫喊聲,汗臭味,脂粉氣,不合場景的酒香味道混雜在了一起,有讓男人失去理智的氣息。
王安風皺了皺眉,視線落在了這座在地下建築而成的賭坊一側,那裡有幾叢頗為清麗的紫色花朵,半點不引人注意,對於王安風這類醫者而言,卻無法忽視,當下屏住氣息。
帶他們入內的兩名青年未曾注意到王安風的視線,將他帶到了一名穿長衫的中年男子身旁,在其耳旁低語兩句,便自退下了。
那中年男子看了一眼李虎,視線重新落到王安風的身上,見他雖然穿著一般,但是氣度不凡,不敢因為是李虎介紹而來就有所怠慢,當下叉手行了一禮,笑嗬嗬道:
“既然有李虎為你作保,那便不要這位貴客費那些閒散功夫了,我天地財坊有大小十八樣玩法,不知道貴客喜歡什麼?”
王安風不答,隻是自語:
“天地財?”
中年男子微笑解釋道:
“天上地下財物皆入我坊中,說了大話,倒是讓這位貴客見笑,不過在這梁州城中,你卻絕尋不到能夠和我天地財相提並論的賭坊,我坊內每一注可大可小。”
“小的話,一枚銅錢也要,大的幾十兩,幾百兩,也吃得下,玩得起。”
王安風道:“我隻怕我這賭注太大。”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李虎,笑嗬嗬道:
“貴客說笑,天地財,天地才,我等隻怕是沒有人來,卻從不怕賭客的賭注太大,您就是扔出一千兩銀子,一萬兩銀子,我們也能玩得起。”
李虎的身子突然微微一抖。
周圍有朝過十名以上的凶悍漢子朝著他這邊慢慢圍攏過來,動作很老道,沒有驚起那些賭客,說實話,李虎覺得就算是他們動靜再大些,那些賭紅了眼睛的賭客們也不會在乎。
他下意識朝著王安風的方向靠了兩步,然後就看到了王安風麵上神色冰冷,心中突覺不對,便看到王安風猛地從腰後拔出了一把機關手弩,朝著這暗室中的幾座燈籠射去。
這地方既然是在地下,自然是極為昏暗,全憑借著燈籠照明,他這一下將手弩配套的弩矢全部都射出,一片昏沉中,燈籠突然炸開幾簇極明亮的火焰,然後便越發洶洶燃燒起來。
賭坊當中氣焰為之一頓。
王安風將手中黑漆漆的手弩舉起,高喊道:
“全部低伏!”
“刑部巡捕嚴令在此查案,全部低伏!!”
嗓音在這一處地方回蕩著。
方才熱火朝天,不必繁華處熱鬨的賭坊瞬間冰冷一片,一道道視線落瞬間在了手持刑部手弩的王安風身上,隻死寂了不到三個彈指,便轟然爆發起來。
一個個人慌亂往外麵出口處奔去,將那些桌子都撞倒了去,還有些精明些的,伸出手來將桌上的賭注全部抓起來,扔在懷中,才往外跑,混亂無比,原先維持秩序的那些武者根本沒有辦法控製局麵。
剛剛招待兩人時候還滿臉和氣的中年男子麵容呆滯,旋即扭曲起來,如同欲要吃人的猛獸一般死死看向李虎,怒聲道:
“李家三郎,你竟然投了官府?!做了差人的線人?!砸老子的生意?!我往日怎不知道你有這麼大本事?!”
李虎嘴角抽搐,看了一眼王安風,然後收回視線,木然道:“我和你這枉法賊人無話可說。”
隻這一句便將那中年男子氣得渾身顫抖,說不出話,扭身從旁邊一名武者手裡搶過一把刀來,就要罩著李虎的脖子上劈下去。
這一刀劈下來極為快,李虎隻能夠看到了一道流光,可那名中年男子還沒有反應過來,手上的刀便給人一下砸飛,下一刻,整個人隻覺得天旋地轉,重重砸在了地上。
這個時候,那些賭客已經都奔了出去,王安風一腳踩在這名中年管事胸口上,抬眼看著隱蔽的木門入口,道:“久聞吳家老五耳目眾多,安定坊和金泉坊中有什麼事情都瞞不住你,今日恰好有事,特來請教一二。”
李虎心中早已經欲哭無淚,死死擋在了王安風的身後。
過去了十幾息時間之後,許是王安風腳下那管事的慘叫聲音太過於淒厲,也或者是因為這管事多少跟了自己幾年,這已經變得空曠下去的賭坊中,傳出一道沙啞的嗓音,飄忽如同鬼魅一般,忽左忽右,忽前忽後,根本分辨不出是來自於哪裡,緩緩道:
“瞎子雖然隻是個瞎子,卻也有自己的規矩。”
“你既然不守我的規矩,瞎子憑什麼還要聽你的話?”
“老六,你跟了我二十多年,今日遭了事情,且放心去,你的兒子老夫會厚待他。”
被王安風踩在腳下的管事痛哭流涕。
周圍的武者慢慢往後麵退去,木門突然打開,從裡麵越出一名枯瘦男子,一張臉陰陽人一般,看著滲人,氣機卻極為龐大,周圍的武者看到他之後,便如同見到了一根定海神針,心裡麵一下子便安穩下來。
他們雖然沒有什麼本事,卻也知道,這位看著滲人的大高手自從投了老大麾下之後,著實是處理了許多棘手事情。
而且出手狠辣,往往不留活口,就算是先前仙平郡江湖上吹得很是厲害的那位年輕武者,在這人手下也沒能夠走出十個回合便躺平了。
若非那青年還有些家底,恐怕腦袋都要給一雙肉掌撕下來,哪裡還有性命留下。
王安風看了一眼走出來的枯瘦男子,緩緩道:
“果真不行?”
回答他的隻有一句冷哼。
王安風慢慢將自己的右腳從那名管事的胸口上挪開,然後將手中的手弩扔在地上,發出了一聲聲響,那名管事連滾帶爬跑到了遠處,李虎嘴角一抽,隻覺得眼前這位大爺莫不是腦袋出了什麼問題,竟然將唯一的依仗給扔開了。
正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道悠長的呼吸聲音。
這聲音太過於悠長,也太過於平靜,不像是人的呼吸聲音,反而讓他想到小時候躺在山頂石頭上,風吹過樹梢時發出的聲音。
再下一個瞬間,他的視線中出現了切實的風暴。
王安風的脊背挺得筆直,內力在體內瘋狂地運轉,他修行至今,罕有在外界如此瘋狂彰顯自己的氣勢,氣機瞬間拔高,連帶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壓抑,肉眼可見的氣浪暴起,然後一圈一圈,以驚人的速度和威勢朝著周圍擴散。
整個地麵似乎在晃動。
那端著好幾斤高手氣度的枯瘦男子麵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感覺一身氣機遲滯,身軀沉重,幾乎走不動步,心臟瘋狂跳動,隻覺得越來越龐大的壓力幾乎要將他直接按在地裡去。
而眼前的冷峻刀客在自己的視野當中卻在不斷地拔高,再度拔高。
此時視野本就昏沉,所以在他眼中,王安風幾乎遮蔽了整個‘天地’一般,隻是站在那裡,便帶給他難以言喻的巨大壓力,讓他不能動彈,不能言語,甚至於不能夠呼吸。
王安風突然往前走出一步。
腳步聲音平靜,氣浪卻驟然擴散,地麵有一道道裂縫瘋狂蔓延,牆壁裂開出現裂紋,蔓延到了頂部,從上麵跌落了隨石和灰塵。
就在李虎覺得自己要死了的時候,牆壁最裡麵傳出一道嗓音,道:
“……這位先生,凡事,都有商量的餘地……”
王安風搖了搖頭,右手搭在了那柄障刀的刀柄上,沒有握住,隻是屈指一下一下輕輕彈指包銅的刀柄,發出了清越的聲音,道:
“講規矩很好。”
“在下一向都喜歡講規矩的人。”
每說一個字,氣勢便強橫一分,屈指彈動刀柄的聲音也越發清脆悠長,綿延不絕。
李虎的感覺中,幾乎過去了一天一夜那麼漫長的時間,裡麵重重歎息一聲。
“這位大爺,您要什麼,還請開口。”
“但凡老瞎子能夠給你弄來的,便絕不會說二話。”
王安風身上氣勢一放即收。
所有人重重喘息出聲,隻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明亮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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