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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隊的人一直沒有等到周巢回返,又因為心中畏懼害怕,不敢出去去找,更不敢輕易睡覺,一幫人在火堆旁邊,抱著刀乾乾硬熬了一宿的時間。
一直等到第二日,太陽亮起來了,才有膽大的人出去尋找,剩下的人則是守在了營地,省得被人趁機掏了老窩。
那些膽敢出去的,都是有些武功在身的。三人一組,人人手中持刀,饒是如此,也不免心驚膽顫。
麻餘覺得仿佛陷入了無光的昏暗一樣,走路時候,頭重腳輕,一個一個的念頭控製不知從腦子裡麵升起來,讓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在哪裡,自己在做什麼。
雖然還有種種種的可能,但是他心中有預感,這個預感直接指向了他最不願意麵對的可能。
他一邊想著,一邊走,不小心碰到了一塊石頭,險些跌倒,扶著樹站穩之後,注意到了十幾步之外,靠坐樹乾的王安風,卻發現他依舊冷淡,似乎對目前的局勢不抱有半點關心,也沒有打算去找失蹤了足足一夜時間的周巢。
麻餘舔了舔乾癟的唇,還來不及細想,驚叫聲音從東南麵傳來。
還在營地裡的眾人心裡狠狠地打了個顫,圍在了一起,彼此對視了一眼,才敢小心翼翼摸了過去,不過數裡的距離,生生磨蹭了半個多時辰,然後麵色霎時都變得慘白。
營地裡,王安風休息足夠,方才生火,煮粥,粥裡麵切了些羊肉碎,看著火焰熊熊燃燒,等到肉粥煮得糜爛,方才給自己盛出一碗,端起碗來安靜喝完,略有思索。
從這裡前往西北天雄城,還有一日路程。
他一直等到了現在才對周巢動手,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剩下一日,難免可能有些馬賊大膽,他想了想,決定還是依舊跟著商隊,等到明日抵達天雄城之後,再行離開。
正思索間,看到了旁邊湊過來的瘦馬,這匹孽畜自從他焚山之後,對他的態度驟然劇變,從愛答不理變成了現在這樣有些親熱的模樣。
王安風總覺得從它看自己的眼神來看,這家夥好像想要讓他再來一次焚山事情。
瘦馬低下頭,蹭了蹭王安風的手臂,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煮沸的聒噪,打了幾個響鼻,又蹭了蹭他。
王安風恍然,想了想,從馬鞍行禮上取了個木盆,將粥飯倒進去,放在了瘦馬前麵,後者嘶鳴兩聲,低下頭來,吃得起勁,王安風伸手整理坐騎的鬃毛,冷淡的嘴角浮現一絲安靜的微笑。
………………
麻餘的呼吸幾乎凝滯。
他看著前麵,身材魁偉高大,幾近於兩米的大漢跪在地上,雙目瞪大,滿是驚恐,他的手上隻握著半把刀,刀鋒倒插在他前麵的地麵上,風吹過來,清越作響。
不知道過去多少人,有人艱難開口,道:
“周巢……死了?!”
沒有人回答,他們中武功最高的,竟然就這麼乾脆利落地死了,非但是死了,而且還是跪著死的,像是求饒,亦或者是贖罪,但是無論是什麼理由,很顯然殺人的人武功很高,遠遠高過了周巢,差距大到讓人絕望。
麻餘腦子裡突然閃過了一道閃電,口中叫道:
“馬上回去!回去!那個藥師,貨物!”
“現在就隻有他在那裡!”
眾人心臟狠狠地顫抖了下,也都在這個瞬間明白過來,各個轉過身來,扔下一刀慘死的周巢,仿佛瘋了一樣往回奔跑,來的時候,花去了超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可是回去的時候,卻隻是短短片刻。
回去的時候,那瘦馬吃飽了粥,王安風給後者順毛。
麻餘一回來營地,便毛毛躁躁奔向了自己的貨物,一檢查,發現什麼都沒有少,然後重重鬆了口氣,抬眸橫掃,看到了眾人似乎也都沒有丟失什麼東西,各自安下心來。
正在這個時候,他的視線不可遏製落在了旁邊的三輛馬車上,他知道,這裡麵放著的是劍南道的蜀錦,江南道的綢緞和陶瓷,還有香料,放得滿滿當當,都是域外和西北邊疆稀缺的東西。
尤其是其中的江南道香料。
這些東西在要塞便已經極為值錢,若是能夠一路轉運到月氏,百越的話,每一兩香料,價值不會比同等重量的黃金差上半點。
他知道得這麼清楚,完全都是因為這些貨物的主人和他一同去采買了這些東西,這三輛車,全部都屬於他的好友孫任。
四日之前,孫任一家被擒了之後,他為了能夠讓周巢快些離開,主動開口,將這些貨物的所有權交給了周巢,可是現在,周巢也死了……
這些貨物又沒有了主人。
他的眼神變得灼熱起來,眸子微微動了動,看到周圍幾個商戶的視線也似有若無,彙聚到了這裡,都是走商的,眼神交會之際,便已經知道大家夥兒都對這三輛馬車有了念想。
畢竟是白花花的銀子,行走西域,奔波千裡隻為財,誰會對銀子不感興趣麼?往日商隊若是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按照規矩,是每一個人均分,畢竟一路同行,奔波勞苦,有的時候,不免要生死相依。
當初定下了這個規矩的豪商也是好心,但是這個時候距離天雄城已經不遠,而這一批貨物又極有價值,想到要多分勻出去,哪怕多分一人都會覺得心疼,像是有匕首在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但是這一行人都是老手,都認識了許多商戶和護衛,這個規矩也都知道,做這一行的講求信譽,若是給人捅出去這件事情的話,就不要想在這一行混下去了。
麻餘正心疼間,旁邊一沉默的漢子突然道:“有些不對勁……咱們大家夥兒,都因為周老兄的事情擔心受怕,緊張得厲害,可則麼有一個人,半點都不擔心?”
麻餘眸子亮了亮,下意識看向那邊的黑衣青年,後者正在給馬順背,聞言動作微微一頓,卻也不轉身。
旁邊有人意識到,這裡的同行們自然是不能夠得罪的,那樣會砸了招牌,但是這裡有一個卻並不在這一行當裡,更不知道這樣的規矩,也不識得其他的跑商,當下接腔道:
“咦,是誰這樣奇怪?我怎麼沒有注意到?”
“你自然注意不到,人家都懶得和大家夥兒搭話呢?不和咱們說話,咱們怎麼能夠注意到呢?”
“當然這一位,你們大家都知道的,他不但這一次沒有什麼反應,前次,孫任老兄出事的那一次,他也沒有什麼反應,不對,他都不在!”
有人故意好奇道:
“孫任老兄出事的時候,那個人不在這裡,還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今日,給大家夥兒領路的周巢老兄不見了,這可是頂頂大的事情了,他怎麼沒有反應呢?”
“難不成他竟然早就知道了周巢老兄的事情麼?”
“這樣看,他豈不是內奸?”
圓臉胖漢撫摸下巴上的胡子,搖頭晃腦道:
“奇也哉,奇也哉,但是話不可以說儘,可能那個人也確實是天生殘缺,沒有辦法表現出什麼反應呢?”
旁邊有人補上一句,道:
“可也不能夠將這樣簡單的理由就將商隊這四十多人的性命,放在這樣危險的境地啊。”
“苦也,苦也,可這樣子不是很對不起這位兄弟麼?”
“情急之下,卻又什麼辦法呢?如果這位兄弟能夠自己出去的話,我們當然可以給他口糧和水囊,再怎麼沒用瘦小的馬,也一定能在餓著之前,趕到天雄城。”
眾人一言一語,仿佛形成了一片無形的包圍,眸子冷冷看向中間,令人窒息的空白籠罩了最中央的那個人。
麻餘發現王安風似乎歎息了一聲。
旁邊的人上前一步,冷聲逼迫道:“藥師,不必要讓我們把話說絕罷?你若是還有幾分腦子,就應該在這個時候離開,要不然的話,就不要怪我們動手了,都是為了身家性命,你心裡不要有怨氣。”
“之後盤纏,乾糧和水,都不會少的。”
“你與他那麼客氣做什麼?!扔在後頭不就可以了?還打算給銀子?”
在他之前,早已經有個身材高大的護衛口中嘟囔著伸出手去,他們自然知道眼前的藥師不會是什麼內奸凶手。
周巢可是七品的高深武者,身法之強已經能夠短距離騰空,怎麼可能會是這樣一個連刀都是紙糊的藥師殺了的?隻是那可是三輛白花花的銀子……
他們不想要害人的性命,隻想要少一個人分錢。
他們看到那個快要八品的高手伸出蒲扇般的右手朝著前麵青年的肩膀落下,有些人的視線已經不可遏製地飄到了馬車上,想著自己能夠分到多少銀。
就算少些,再少些,多出來的部分也能夠給家中的女兒買些首飾,有些好嫁妝嫁過去才不會受欺負,然後再給老父買些人參補補身子。
但是有些人卻還不及轉頭,所以看到了黑衣青年依舊背對著眾人,右手朝後揮起了那柄‘輕飄飄’的黑刀,出手大漢哈哈大笑,道:
“竟然打算用這樣紙糊的玩意兒來對付爺爺我麼?”
“看我把你這個小玩具打爛掉!”
右手拳鋒上力量灌注,口中虎吼一聲,避開泛著冷光的刀鋒,穩穩打擊在了刀麵上,這樣可以用最小的力擊破刀招,他臉上洋溢著從容的神態,直到拳鋒砸在刀麵上,一聲金屬所獨有的清越聲音。
大漢臉上微笑驟然凝滯。
劇痛瞬間吞噬了他的右手,黑刀撩起之勢不變,橫拍狠狠抽擊在了大漢的嘴上,一條八尺長的魁梧男人,像是沒有重量一樣,猛地倒飛出去,口中牙齒脫落,流出滿嘴的鮮血,停滯數息,砸在一輛馬車上,轟地一聲。
墨刀的刀鋒微微振顫著,清越的聲音將眾人的思緒拉回。
麻餘的麵色煞白,右手抬起,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心口,前幾日夜裡感受到的壓迫感再度湧現起來,以更為強悍,更為猛烈的姿態!
他感覺頭暈目眩。
沉靜的腳步聲音搗碎了一切,混合著慘叫。
墨刀的刀鋒在空中畫回了一道弧線,收回原本的位置,冬日冰冷沒有溫度的陽光灑落刀鋒,弧度散著青冷的光,告訴所有人這一把刀的重量。
所有人的呼吸幾乎瞬間凝滯,隻剩下拍碎牙齒的大漢不斷地慘叫,翻滾在地上,越發淒涼悲慘。
王安風上馬,神色冷淡,臉部的弧度線條沒有半點的溫度,胯下的異種駿馬感受到主人的情緒,前蹄不斷叩擊地麵,砸出了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裂痕。
麻餘的心臟微微抽痛,泥土在冬天凍得結實而堅硬,他聽到了馬蹄砸落在這樣的凍土上,發出了很有節奏的聲音,一下又是一下,像是刀劍碰撞的聲音,冰冷地刺骨。
然後他聽到了馬背上的人聲音冷淡,道:
“內奸?”
“你們推測得不錯,但是可惜,漏了另外一個可能。”
王安風催動坐騎,慢慢往前行,神色冰冷,不再平視,而是俯瞰著前麵的人,從那些臉龐上麵看到了憤怒和戒備,雙眸微抬起,淡淡道:
“你們為什麼不想一下這個可能呢?”
“比如,周巢,我殺的。”
營地瞬間陷入死寂,死寂之後,是恐怖,所有人都回想起來剛剛才見到的那一幕,雙目睜大,滿臉不甘的周巢又一次血淋淋出現在他們的身前。
丁零當啷,兵器墜地的聲音不絕於耳。
一個個高大的漢子踉蹌著後退,坐倒再地。
瘦馬抖動鬃毛,神態睥睨,往前邁步,行徑王安風煮粥的地方時,微微頓了頓,不知道怎麼想的,蹄子重重砸在地上,裂紋迸射蔓延,粥鍋直接一個不穩,倒扣在了火堆上,發出滋滋滋的聲音。
麻餘發現自己竟然擋在了這一人一馬的前麵,麵色煞白,腿腳一軟,做倒在地上,雙眼因為恐懼緊緊閉著,但是發現,後者卻完全沒有去看他,一人一馬,俱是平視前方,平緩從他旁邊走過,因之平緩,反倒更顯得睥睨傲慢。
仿佛眼前這麼多人,在他眼中什麼都不算。
直到過去了很久之後,營地當中,仍舊是一片的死寂。
還是其中一個武功湊合的八品武者,勉強整合起來了所有的商戶,眾人商量了一下,將周巢的屍體帶著,然後順著周巢先前所指的道路繼續往前。
他們是很害怕王安風,但是更怕沒錢賺。
一路提心吊膽,狼狽不堪,沒有了向導,生怕夜間還要繼續在外麵呆著,眾人的速度反倒是快了許多,一直往前奔行,竟然不可思議地在日落之前,抵達了大秦的西北雄關,天雄城。
不管是第幾次來到這裡,他們都會被這座雄城的氣魄所震撼,即便同為西北巨柱,天魁城更多是雍容,若論浩大蒼茫,偌大大秦,不過數城能夠和天雄相提並論。
眾人入城之後,都是重重地鬆了一大口氣,自然去客棧中安定下來,但是看到馬車上麵躺著的周巢屍體時候,卻又都陷入沉默當中。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時間,突然有人問道:“這具屍體,怎麼辦?”沒有人說話,每一個人都悶悶的,又過去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誰悶聲說了一句。
“那要不然報官吧?”
“咱們一堆商人帶著這屍體,影響行當生意。”
“那……那就報官?反正那個什麼藥師也已經承認了,到時候刑部的人問起來,咱們也行得端,坐得直,沒有什麼好怕的。”
替代了周巢的那個商戶重重灌了口酒,沉默了下,道:
“帶著屍體,畢竟晦氣,會衝走了財運,可要是放著,被刑部找過來反而更麻煩。”
“咱們去報官!”
眾人心中當下有些鬆了口氣,合計了下,交由幾個人帶著有屍體的馬車,一股前往刑部當中報案,為了取證快些,剩下的人都等在了刑部的後麵。
提心吊膽等了一個多時辰,漸漸的人馬走動逐漸頻繁,每一個身上都帶著冷銳之意,腳步沉穩有力,眾人打算攔下一個問問情況,竟然始終不敢開口。
直到等得他們坐立難安的時候,刑部朱紅色的大門終於再度開了,這一次他們終於看到了那幾張熟悉的麵龐,但是除此之外,還有諸多刑部武卒。
人人身披朱衣,腰佩彎刀,背有強弩,列陣而來,一股肅殺凜冽之氣,幾乎撲麵而來,震懾得眾人心跳瞬間加速。
“這,這是怎麼回事?!”
其中等在外麵的一名商人被半強迫納入其中,走到了熟悉的同伴旁邊,結結巴巴發問,之前進入刑部的麻餘臉色有些蒼白,低聲道:
“這,刑部的大人們,對這件事情很,很看重……一個武功能夠劈死七品武者的凶狠人物進入了城裡,而且,周巢入了大秦百姓籍的,所以,這件案子歸屬刑部,刑部的大人們打算出手……”
那人瞪大了眼睛,意識到了什麼,倒吸口冷氣:
“那個藥商現在竟然在天雄城麼?!”
麻餘點了點頭,心有餘悸,道:“刑部的大人們隻有了一小會兒時間,就調來了入城的記錄,瘦馬,大氅,黑刀,這些東西都還算是顯眼,所以已經確定了他現在在的地方……”
先前的人說不出話。
麻餘有些心慌意亂,感覺這件事情似乎比他所想的還要更麻煩了許多,當下沒有辦法離開,隻得仿佛被裹挾入大江大河當中的泥沙,跟著刑部的武卒們前行。
而從上麵俯瞰這一片城區的話,能夠看到,紅衣黑甲的刑部武卒們極為迅速地組成了陣勢,快速穿行過街道,仿佛洪流,而洪流的中心處,是一座酒樓。
酒樓的掌櫃早已經在外麵等著了,卻不是在等刑部的人,波濤還不曾觸及到這裡,他是在等一位熟客,一位身份非同一般的熟客。
早在一個時辰之前,他就已經在外麵恭恭敬敬候著了。
直到這個時候,才看到了自坊市的東麵,慢悠悠地轉出來了兩位女子,都是穿男子裝束,卻一眼便能夠看出是姿容極為出色的女子,為首一人穿著月白色長衫,已經入冬,手中卻仍舊把玩著一把折扇,腰佩玉佩流蘇,眉目清朗。
掌櫃的不敢怠慢,身子趨前數步,早早彎腰行禮,奉承笑道:“李少俠可算是來了,剛剛在內院子裡聽到了有喜鵲在交換,我就想著這是有貴客來了,出來一看,這不就見著了公子麼?”
那位李少俠顯然對這樣的‘遊戲’很感興趣,微笑道:
“你倒是有心。”
“好罷,便入了你的酒樓,將我……本少俠預訂下來的東西都取出來,若是有半點的摻假,定然饒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