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非藏悶頭吃起來。
兩人都不是愛說話的性子,又說不到一塊去,平時有其他人在,還能暖暖場子,隻有他們兩個在,屋內的氣氛就像屋外的西風一樣寒冽。
好在他們都不容易尷尬,各自享受著今年最後一天的美味佳肴。
比起城中的熱鬨,八方客棧像座遠離塵世的孤島,安靜而沉寂。
陸見微用完年夜飯,回到房間繼續鑽研醫道,燕非藏收拾完碗筷,在院子裡練刀。
如此過了一日。
年初二,外頭又下起了雪。
雪花紛紛揚揚,客棧周圍變成白色的海洋。將近午時,陸見微正打算隨便煮個麵條,不遠處傳來急切的馬蹄聲。
積雪不厚,馬車尚能正常行駛。
“掌櫃的!”薛關河在外頭喊,“我和娘來給您拜年啦!”
陸見微無感敏銳,外頭馬車上還有第三個人,氣息很是微弱。
院門打開,薛關河駕著馬車入內,急急跳下來,範綿也掀開車簾下車,麵露歉意。
“陸掌櫃,實在不好意思,我和河兒本來是來給您拜年的,可是……”
她掀開車簾,露出車廂裡雙目緊閉、麵色青紫的姑娘。
“胡阿迢?”陸見微目露訝然。
薛關河點頭:“我和娘在路邊雪地裡發現她的,她好像快不行了。”
“冰天雪地的,一個小姑娘躺在那兒等死實在可憐。”範綿麵露不忍,“陸掌櫃,您能不能幫她看看有沒有救,診金我來付。”
陸見微頷首:“抬去通鋪,放第三間。”
她之前就對林從月死前製出的新毒感興趣,隻是沒有機會研究,現在機會送到麵前,她沒有理由拒絕。
薛關河將胡阿迢抱進房間,放到床上,蓋好被子。
“掌櫃的,先前聽說她必須一個月吃一次解藥,從胡九娘被捕到現在,已經不止一個月了吧?”
陸見微猜測:“她精通藥術和毒術,胡九娘給她的解藥她應該能分析出藥方,平時尋藥製毒時給自己留點,多多少少能湊出一顆解藥。”
“也是。”薛關河腦子一轉,“不對啊,既然她分析出藥方,沒藥了再做不就行了?”
範綿沒眼看她這傻兒子,瞪他一眼:“買藥需要錢。”
“對哦。”薛關河從小就沒缺過錢,一下子沒想到。
“關河去燒些熱水。”陸見微吩咐,“範娘子請留下,有些事還需要你幫忙。”
範綿:“應該的應該的。”
薛關河離開房間,貼心地關上房門。
屋內沒有男性,陸見微直接撕開胡阿迢單薄的衣裳,查看之後鬆了口氣。
沒有凍傷。
她變成這樣隻是因為毒發。
胡阿迢的氣息已經很微弱,要是再找不到解藥壓製,她很可能會死。
陸見微果斷戳破她指尖,取了桌上的茶盞接住泛黑的毒血,待毒血過半,止了血。
正好薛關河熱水燒成。
“範娘子,麻煩你為她擦個身,我尋套乾淨的衣裳,你幫她換上。”
範綿連忙點頭:“沒問題,您儘管去忙,這姑娘交給我照顧。”
陸見微回到三樓,隨手從商城買了一套新的寢衣,給範綿後便緊閉門窗,專心研究毒藥。
“群芳妒”的毒她解了,或許“群芳妒”裡加個新毒她也能解呢。
“群芳妒”的主毒是鐵心藤的藤葉汁,混合其它幾種常見毒物,形成一種新的毒。這些毒物單挑出來都不算難解,但混雜之後發生反應,製出徹底根除的解藥比較棘手。
傳言當年神醫穀也是嘔心瀝血才製成解藥,胡阿迢自己花費數年工夫研究出針對“群芳妒”的解藥。
陸見微之前能輕易解出,更大的依仗是她擁有豐富的藥理和毒理書籍。
她有理由懷疑,係統商城裡的書籍,是集天下醫術毒術之大成。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解除“群芳妒”自然不算難事。
但新毒不同。
新毒連林從月自己都未研究出解藥,係統提供的幫助應該不會超越現有的存在。
她要想解,必須自己研究。
研究需要足夠的時間,胡阿迢等不起。
那一月一次的解藥呢?
她立刻振奮起來,拿出人體模型,用它試驗毒血。血液中的毒進入體內,人體模型漸漸呈現毒發過程。
陸見微細心記錄症狀反應,與群芳妒的中毒症狀作對比,分析兩者的相同點和不同點。
她將人體模型檢查了個遍,終於發現不同於“群芳妒”的中毒症狀。
中毒者後腦風府穴會出現一塊黑斑,因藏在頭發裡,難以發現。
風府穴出問題,很有可能導致頭痛、精神異常、癲癇、中風等,這種隱秘的毒——
是三月去!
陸見微讓範綿去看胡阿迢後腦,果然有塊黑斑。
她判斷無誤,就是三月去。
“三月去”顧名思義,中了這毒,表麵毫無中毒症狀,卻在三個月內,漸漸目眩頭暈、鼻喉腫痛,最後中風、癲癇或成了瘋子。
三月時間一到,人命歸天。
此毒取自西南魂斷嶺的幽靈蘭,它每每凋零時,都會分泌出一種無色汁液,毒死路過的昆蟲,像是臨死前非要拖其它生靈一起下水。
這種毒目前的確沒有根治的解藥,林從月卻能製出每月壓製毒性的解藥,可見其天賦之高絕。
怪不得胡九娘對她既愛又恨。
陸見微忽然覺得眼前橫著數座大山,每座山峰她隻淺淺地踏上山腳,它們那麼巍峨那麼陡峭,她真的能夠攀爬過去嗎?
“微微,你同樣很有天賦。”小客出言安慰。
陸見微不由笑道:“聽你誇我一句,難得。”
“你要是沒有天賦,我也不會耗費力量綁定你。”
陸見微挑眉:“那我寧願自己沒有天賦,這樣依舊可以躺在沙發上刷著手機吃著薯片喝著可樂,哪會在這裡受苦,還時不時麵臨生命危險。”
“……”小客強行轉移話題,“還有人等你救命呢。”
“她都決定等死了,我又何必救她?”
小客:“你不是缺一個懂藥理的夥計嗎?救了她,讓她給你賣命!”
陸見微搖搖頭:“就算我救了她,她也不見得會願意留在客棧。她沒那麼單純,而我也不喜歡強求。”
“她之前救了牛小喜和外室們,心地看上去不壞,應該不會忘恩負義吧?”
陸見微頓了頓,“我的意思是,她很聰明,太聰明的人不好掌控,她或許會感激我,但不一定會因為感激而給我賣命。”
在胡九娘手下壓抑這麼久,胡阿迢真的願意再在彆人手下討生活嗎?
小客:“聰明還不好?你們人類真複雜。”
“不跟你閒聊了,我得研究解藥。”
“你不是說不打算救她了?”
“我救她,是為了鑽研醫道。”陸見微輕哼,“我還等著賺錢回家。”
“三月去”在毒物書中出現過,自然也有相應的解毒之法。
但現在的難點是,“群芳妒”和“三月去”結合在一起,成了新的毒。
如果她用藥解幽靈蘭的毒,藥物很有可能會與“群芳妒”發生衝突,致胡阿迢立刻中毒而死。
反之亦然。
所以林從月隻能想到壓製的法子。
陸見微痛苦地揪著頭發,仿佛回到當初畢業實驗遭遇瓶頸的時候,不,比之更甚百倍。
畢業實驗隻關乎她能不能拿到畢業證,這個解藥則關乎一個人能不能活。
人命的分量太重了。
好在新毒延續了“三月去”的特性,毒發後不會立刻死去,隻是在“群芳妒”的影響下昏迷不醒。
她還有時間。
範綿替胡阿迢擦洗後換了衣服,出門看到兒子蹲在門口,問:“你是不是認識這姑娘?”
他們撿到人後有些慌亂,沒顧得上提及胡阿迢來曆。
薛關河起身解釋:“娘,她是胡九娘的徒弟,胡九娘就是之前連環毒殺案的凶手。”
“是她啊!”範綿驚得倒退一步,拍了拍心口,“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是她師父給她下的毒,為了控製她。”
範綿皺眉:“這也太壞了,好好一姑娘,長得挺標致,要是從小在父母身邊,疼寵著長大,何至於受這些罪。”
“嗯。”薛關河同情點頭,“明明知道解藥藥方,卻因沒錢買藥材,不得不等死。”
範綿攥著帕子想了想,“我們在路邊撿到她,你說她是不是要來客棧,找陸掌櫃求救?”
“不是沒可能。”薛關河稍稍想了一下畫麵,心裡麵更難受了,“那她倒下的時候,該多絕望。”
範綿:“解毒肯定不容易,陸掌櫃還不知研究到什麼時候,這樣吧,我先回去,你留在客棧,明天我再來一趟。”
“你不用來,我在這裡就行。”
範綿覷他:“你親自照料阿迢姑娘?”
薛關河:“……”
他低下頭,鬨了個大紅臉。
陸見微廢寢忘食三天,比當年高考前還要刻苦勤奮,三天裡,每天都是薛關河準時送飯,範綿幫著照顧胡阿迢。
她將有關藥理、毒物的書籍都翻爛了,甚至硬著頭皮啃了《春秋藥經》中的“解毒篇”前幾頁,終於捕捉到一絲靈感。
“赤舌草、烏角、紫風丹、矮果根、楓香脂……”
陸見微嘴裡念叨著,筆走龍蛇,全都記了下來,又從商城購買,按照劑量將藥材混在一起碾碎,搓成幾顆黃褐色藥丸。
她先塞了一顆給人體模型,藥丸逐漸起效,毒素得到遏製。
徹底根除的解藥她製不出,但每月壓製毒性的解藥她研究出來了!
不枉她焚膏繼晷,不眠不休。
陸見微揣著藥瓶拉開門。
外麵白茫茫一片,金輪孤懸半空,和煦的陽光溫柔灑落,主樓飛簷的剪影印在雪地上,如同一幅水墨,沒有多餘的色彩,卻美得驚心動魄。
“陸掌櫃,您找出解藥了?”
範綿在院中聽到動靜,轉過身,仰頭驚喜問道。
陸見微憑欄而笑。
“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