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一人忽地起身,怒道,“我記得你的臉,就是你殺了汪兄!”
他是當日參與商盟盟會的富商,與汪持節關係不錯,極為痛恨濫殺無辜的江湖客。
他知曉站出來說話有可能會被凶手記恨,但有玄鏡司在場,又有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他便忘卻了恐懼。
公道自在人心,殺人凶手就應該償命!
平蕪不見絲毫怒色,甚至愉悅地彎起眼。
“是我殺的,你眼力不錯。”
“你——”簡直猖狂至極!
其餘參與聽證的富商代入自己,也都怒目而視,他們在武者麵前如同螻蟻,親眼看到汪持節慘死,不由生出物傷其類的悲涼和恐懼。
若這樣的人不被嚴懲,日後他們的安全該如何保障?
百姓激憤,江湖客們在旁看熱鬨。
遁地鬼說:“依我看,這件事肯定有隱情,許是那個姓汪的該死。”
“用你說?”
“不就用了你一點錢,生什麼氣?”
“那是一點?”
“你不也看得津津有味。”遁地鬼迅速轉移注意力,“也不知八方客棧到底背靠哪座大山,連千裡樓都沒查出來。”
“陸掌櫃似乎不討厭玄鏡司。”餓死鬼說,“可能避世太久,對江湖各個宗門和玄鏡司不了解,故一視同仁。”
“沒錯,我就沒看她對誰客氣過。”遁地鬼感歎。
黑風堡、千裡樓,甚至是武林盟,都在陸掌櫃身上吃過虧,吃完還不得不賠著笑臉掏錢。
正因如此,八方客棧才能主導這樣一個彆開生麵的聽證會。
這三日,玄鏡司並非毫無準備。
衛南山伸手壓下嗡嗡議論聲,轉身審視平蕪,朗聲問:“你為何要殺汪持節?”
“十年前,他害死我所有的親人。”平蕪神情變得冷漠,“我殺他,是天經地義。”
院中嘩然。
“什麼?汪持節殺人了?”
“到底怎麼回事?”
“他是為了報仇?”
衛南山又問:“汪持節已死,你有什麼證據?”
“十年前,我隻是個平頭百姓,家裡以養蠶繅絲為生,雖不富裕,卻也其樂融融。汪持節一個落魄書生,進京趕考失利後返鄉,途徑江州時天已經黑了,還下著暴雨,他發了燒,身上沒了盤纏,無處可去,正好遇上我家裡人。家裡人心善,便留他在家裡養病。”
說到此處,平蕪眼眶發紅,哽咽低泣。
“我寧願他們不要那麼好心!若是那晚沒有留他,他們就不會死,我也不會一夕之間失去所有親人。他該死!他早就該死了!我殺了他有什麼錯?!”
“我們不能聽你一麵之詞,證據呢?我們要證據!”
“對,他殺你親人的證據在哪?”
平蕪冷笑一聲:“十年前江州梨花灣楚家村滅門案,官府還有記錄,你們大可去查!”
“梨花灣……”有人驚呼道,“我聽說過,一家七口死於非命,至今還是懸案。”
“嘶,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過,據說是中毒死的。”
衛南山:“即便如此,你又如何證明凶手就是汪持節?你當時又在何處?”
“我在鎮上學堂念書,第二日便去了鎮上,半個月才回家一次,幸運躲過一劫。我去報了官,可官府查不到凶手。”
“既如此,你是如何查到凶手的?”
“因為汪持節的養蠶法,是偷了我家的!”
“不可能!”汪持節好友大聲道,“若你家有這等養蠶之法,又怎麼可能清貧度日?”
“沒錯,有這樣的養蠶法,是個人都發了。”
平蕪:“說得沒錯,不過,這樣的養蠶妙法是我堂姐辛苦總結研究出來的,本打算第二年才嘗試新法,誰料……他一定是偷聽到這件事,起了歹心。”
“還是不對,他一個讀書人怎會對養蠶感興趣?”
“一個貧困潦倒、功名無望的讀書人,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自然會心生歹意。”
“你隻是猜測!”
“我還有證據,”平蕪從袖中取出一塊殘片,“這是當初他趕考的文書,上麵有他的名字和南州府衙的印章。”
“你是怎麼拿到的?”
“他來我家時發著高燒,是我和我爹給他擦的身體換的衣裳,文書被雨淋濕了,我爹讓我烘乾,第二天去學堂時,他還沒醒,文書就沒還他。”
平蕪唇角泛起譏誚,“同為讀書人,我自然珍惜這樣一張象征身份的趕考文書,小心收在平時藏零錢的地方,那個地方連家裡人都不知道。”
衛南山:“怎麼會變成殘片?”
“因為他殺了人,還想放火毀滅罪證,若非鄉親們及時救火,我連親人的全屍都見不到。”平蕪眼底生恨,“我找到它的時候,它已經這樣了。”
有人問:“既然有這個文書,官府為何沒能抓到人?”
“你說為什麼?”平蕪冷笑反問,“自然是因為有人護著他。”
衛南山皺眉:“誰?”
“這不明擺著,必定是另一個‘受害者’啊,”藍鈴嬌笑打趣,“哎呀,玄鏡使也不都是聰明的嘛。”
衛南山:“……”
“你說什麼?”黑厚莽聲喝問,“你是說柴長老護著一個養蠶的?開什麼玩笑?”
“十年前,柴昆有沒有受過傷?”平蕪輕蔑道,“你彆說不記得。”
黑家兄弟對視一眼,麵色略顯不自然。
平蕪嗤笑:“柴昆為了給少堡主尋找趁手的武器,不惜殺了一個五級散客,那散客死前自爆,柴昆受了重傷,為趕考路上的汪持節所救,後為了報恩,他動用黑風堡勢力,讓汪持節得以脫罪,並派人斬草除根。”
所有人都驚呆了。
誰能想到南州有名的絲綢商人,與黑風堡三長老還有過這樣的交集?
這樣的謊話輕易就會被戳穿,平蕪沒必要如此編扯。
也就是說,他方才所言很有可能是真的!
汪持節好友還是不願相信此事。
“你說他毒害你的家人,他不過一個書生,哪來的毒?”
“我何時說過是中毒?”平蕪反唇相譏,“方才說中毒的隻是一位毫不相乾的路人,甚至用了‘據說’二字,你對此深信不疑,卻不信我說的話,可見你的心早就偏得不能再偏了!”
好友怔住,臉色陡然爆紅,根本無從反駁。
衛南山適時取出卷宗。
“我的確查了楚家村滅門案,案卷寫的是死者服下迷藥昏睡,被人用菜刀砍斷脖頸而死。”
適才說“中毒”的人訕訕一笑。
“我就是道聽途說。”
眾人能理解,消息傳著傳著,總會與真相大相徑庭。
受傷的隻有汪持節好友。
他已羞愧地垂下腦袋,再不敢隨意發問。
有人好奇道:“迷藥又是從哪來的?”
“這就要問黑風堡的少堡主了。”平蕪看向黑家兄弟,“兩位熟知柴昆的習慣,應該知道他行走江湖喜歡備著迷藥吧?”
“是又如何?”黑重說,“帶迷藥的江湖客多了去了,難不成都該死?”
三樓又傳來嬌笑。
“真是榆木腦袋,帶迷藥的人是多,但帶黑風堡醫師特製的迷藥隻有黑風堡的人呀。”
黑重還是不明白:“柴長老就是堡裡的人,帶堡裡的迷藥有什麼問題?”
“因為他曾將迷藥送給汪持節。”平蕪解答他的疑惑,“都說救命之恩,湧泉相報,柴長老不缺錢,自然是想贈銀給救命恩人,隻是汪持節自詡君子,假裝清高,拒絕了贈銀。”
藍鈴接著道:“汪持節急於趕考,柴昆受了重傷,身無長物,隻好將迷藥送予他,並承諾以此為信物,日後可憑信物尋他幫忙。”
黑風堡特製的迷藥,瓶底印了黑風堡的字樣,隻需到黑風堡名下的店鋪傳信,柴昆就能收到消息。
“這都是你臆想的!”黑重氣呼呼道,“當時沒有外人在,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你忘了我是誰了?”藍鈴輕笑,“千裡樓可知天下事。”
平蕪拱手:“多謝藍前輩為我仗義執言。”
“誰仗義執言?”藍鈴冷哼,“我隻是看不慣這兩頭黑熊罷了。”
先前追殺她的仇還沒了結呢。
平蕪笑了笑,說:“這件事是汪持節自己說的,生意場上,稍稍飲了些小酒,以前‘行俠仗義’的事跡又如何甘願埋在心裡?”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有人遲疑道,“以前我曾與他同飲,他提過類似的事,說自己趕考途中做了俠義之事,結了善緣,若非如此,也沒有今日的風光。”
“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
“我也聽說過。”
虛榮是人的天性。
汪持節落魄過,虛榮心更甚,風光後自然憋不住炫耀的心理。
他做過惡事,就拚命給自己塑造一個良善仁慈的形象,似乎這樣就真成了大善人。
卻不知,正是這樣的吹牛,更加佐證了他的罪行。
“你們若還不信,他家裡還留著當年柴昆送他的藥瓶。”平蕪譏諷道,“藥瓶是不是十年前的,二位少堡主應該能辨認出吧?”
十年間藥瓶模樣有所改變,辨認出並非難事。
黑家兄弟:“……”
種種證據已經表明,汪持節就是殺人凶手。
退一萬步說,平蕪沒必要為了殺一個“尋常商人”,提前設計出這麼多細節和證據。
他隻需蒙個麵,在殺人後瀟灑離去,官府便無可奈何。
在場的沒有傻子。
能花得起一百兩買門票的,都是身家不俗的富商,沒有精明的腦袋,很難掙下豐厚的家業。
事情已然明了。
平蕪殺人是事實,汪持節殺人也是事實,他與柴昆可以說是死有餘辜。
但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柴昆幫汪持節斬草除根,是什麼意思?”衛南山問。
平蕪:“當然是殺了我。”
“你當時不過十歲出頭,未曾習過武,如何躲過他的追殺?”
這個問題引起眾人共鳴。
平蕪說:“我如今習得一身武藝,自然是因為得遇貴人,是貴人救了我。”
“你獲救之後,柴昆就不殺你了?”
“我已經死了,他為何還要殺我?”平蕪詫異,“你不會以為他會親自動手吧?他隻是派了個低等武徒,那武徒擔心不能交差,說了謊話。”
衛南山頷首,轉向陸見微。
“陸掌櫃,我問完了。”
陸見微一直安靜旁聽,她已經聽過一遍,內心比在座的要平靜許多。
“二位少堡主還有要問的嗎?”
黑家兄弟無力地搖搖頭。
以命抵命的報仇方式,合乎江湖規矩。柴昆也算是間接殺害平蕪全家的凶手,事後還包庇罪人、斬草除根,平蕪取他性命無可指摘。
陸見微看向階下。
“諸位還有什麼要問的?”
眾人皆搖首。
“既如此,”陸見微宣布,“聽證會到此結束——”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