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客棧沒有夥計,是陸掌櫃親自招待你們的嗎?”
“她見我和小殊餓了,善心地給我們做了兩碗青菜雞蛋麵,每碗都加了一個蛋,我吃了麵,隻覺得渾身上下都暖和了。”
“你又是如何成為客棧夥計的?”
“陸掌櫃見我們無家可歸,就仁慈地收留了我們。”
“陸掌櫃果真仁善。”住客感慨萬千。
張伯點點頭:“那是自然。”
監控客棧的小客向陸見微轉述了他們的對話。
“我怎麼記得,他倆當初嫌貴來著。”陸見微無奈搖首,“時間濾鏡太可怕了。”
小客:“當你身居高位時,曾經的一舉一動,都將蒙上一層光環,更何況,在張伯和嶽殊眼中,你確實是他們的救星。”
“我可不想成為什麼救星。”陸見微抻了個懶腰,“那個萬聰天天打聽來打聽去,把我這客棧當茶館了?”
小客:“他付了錢,總不能讓他閉嘴吧。”
“張伯年紀大了,雲姨需要更多時間練功,店裡其他的夥計也沒空管賬,這個萬聰精明得很,應該是管賬的一把好手。”
“他一個八級武王,不一定願意給你當賬房。”
“梅九疑一個準宗師,天天待在客棧,你以為他想乾什麼?”
小客:“這題我會,求證他關於人性的理論,以及查出你宗門的底細。”
“所以說,神秘的宗門就是一顆大蘿卜,吊在他們麵前,等他們不管動用多少勢力都無法查清的時候,自然會乖乖待在客棧裡慢慢探索。”
“也對。”
隱世宗門的人來了又走。
萬聰舍不得離開,他可是天下聞名的萬事通,若是連陸掌櫃的師門都查不出來,還有何臉麵自稱“萬事通”?
他支付一個月五百兩的租金,在小院裡一住就是個月。
個月,半點頭緒都沒有。
繼續下去,除了給陸掌櫃送錢,彆無它用。
要不就這樣吧?
他萬分失落地卷起包袱,打算離開這個傷心地,張伯忽然過來,請他去主院一敘。
萬聰不明所以地去了,肩上還挎著細軟。
剛入院中,就看到陸掌櫃站在花圃旁澆花。
他拱手行禮:“陸掌櫃有何吩咐?”
陸見微放下水壺,問:“萬事通這就放棄了?”
萬聰:“……”
“我給你一個探查底細的機會,”陸見微漫不經心道,“你敢不敢要?”
“沒什麼不敢的。”萬聰重拾信心,“但我想知道,我沒有戴圓臉麵具,你是怎麼在眾多住客中認出我的?”
“很難嗎?”
“……”萬聰深吸一口氣,決定放棄這個問題,“陸掌櫃說的機會是什麼?”
陸見微笑眯眯道:“店裡還缺個賬房。”
萬聰:賬房的確能觸及客棧核心,可他真的不會算賬啊!
“你若不願意……”
“願意!我願意!”
秋去冬來,寒風卷著飛雪在屋外狂舞。
陸見微在房間練字,練著練著,忽然感應到熟悉的氣息。
“裴公子回來了!”
嶽殊驚喜的聲音傳來,隨後便是薛關河同阿耐獨特的招呼方式——互損。
“幾個月不見,你變黑了。”
“你也不賴,武功都沒怎麼長進。”
“你才沒有長進,掌櫃的都說我進步不小。”
“陸掌櫃對你要求太低了,要我說,你就應該——”
樓的房門打開,阿耐立刻收住話音,拉扯著不服氣的薛關河一溜煙去了後院。
陸見微趴在欄杆上,望著院中長身玉立的青年,笑問:“下雪了,吃不吃古董羹?”
裴知仰首,細碎的雪花墜落,於溫融的眉間緩緩化開。
“不勝榮幸。”
*
五年後。
如鉛的烏雲覆蓋天穹,到處都是灰蒙蒙的。西風卷著鵝毛般的雪花,簌簌落在馬腦袋上。
“下雪了。”陸見微遙望遠方,無奈道,“看來今天是趕不回去了。”
裴知:“前麵不遠處有座破舊的道觀,將就一夜?”
“也好。”
兩人縱馬疾馳,片刻後便抵達道觀。
道觀外到處都是雜亂的腳印,裡麵顯然已經有人。
馬蹄聲驚動道觀裡的人,原本的“熱鬨”倏然消失。
兩人栓了馬,推了推道觀的大門,門板紋絲不動。
裴知敲響門扉,裡麵無人回應。
憑陸見微的感應,道觀裡一共十五人,都是四級到五級的武者,也有個彆內力低下的武徒。
他們凝神屏氣,就是不應聲不開門。
“唉,沒人開門,咱們進不去,就隻能露宿荒野了。”陸見微嘴角噙著笑意,語調卻很苦惱,“要是遇上什麼山匪猛獸,好不容易找到的寶貝丟了可怎麼辦?”
裴知熟練配合:“要不去連夜趕去豐州,就算進不了城,也能去八方客棧投個宿。”
“隻能這樣了。”
兩人作勢轉身,門板吱呀一聲開啟,一顆腦袋探出來,上下打量片刻,見二人年紀輕輕,相貌尋常,內力不顯,便放下幾分警惕,起了輕視之意。
“你們是什麼人?”
裴知:“過路人。”
“嘿,你小子怎麼說話的?老子問你——”
“磨磨唧唧乾什麼?”一道粗莽的聲音打斷他,“讓他們進來。”
“得嘞。”
院門開啟,陸見微和裴知信步踏入道觀主殿。
殿內十幾人手持武器圍成一個圈,圈內有兩人,一個是十七八歲的少女,另一個是十四歲的少年,少女麵色蒼白,渾身染血,少年身上也有幾處傷痕,往外滲著鮮血。
十幾個人圍攻兩個人,真是叫人看不過眼。
殿內眾人都注視“不速之客”,除兩個受傷的年輕人神色複雜,其餘人皆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為首的是個刀疤臉,刀疤從額頭橫過左眼,再到耳邊,滿臉橫肉,目露輕蔑。
“你們剛才在門口說的寶貝是什麼?”
陸見微挑眉:“你是在問我們?”
“彆裝傻!”刀疤臉身旁的小弟斥責一聲,“老大問什麼你答什麼!”
裴知抬手,未等眾人反應,內勁隔空點中他的穴道。
殿內陷入沉寂,隻餘火堆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陸見微長劍出鞘,劍尖抵住刀疤臉脖頸,笑眯眯道:“我問什麼,你答什麼,記住了?”
在九級武王的威勢麵前,刀疤臉的掙紮無異於蚍蜉撼樹。
他咚一聲跪到地上,臉上橫肉直顫。
“前、前輩請問。”
陸見微:“他們是誰?你們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我、我……”
“陸掌櫃!”少女倏然跪地,還拉扯少年一起,“您就是陸掌櫃對不對?!”
刀疤臉的小弟不由自主倒退幾步,而後放下手中武器,全都跪倒在地,一個個抖如篩糠。
“啪!”刀疤臉驚愣之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陸掌櫃大駕光臨,罪該萬死!”
陸見微暗歎一聲,這年頭偽裝身份遊曆江湖越來越不容易了。
五年來,她和裴知一邊賺錢一邊闖蕩江湖,順手救下不少人,就算戴了不同麵具,也經常會被人認出。
久而久之,江湖上都知道,陸掌櫃和裴公子喜好行俠仗義,不管在哪裡看到他們都不要驚訝。
但兩人有個習慣,每年冬日下雪前,都會趕回豐州八方客棧,與客棧的夥計們團聚。
此地接近豐州,時值冬雪,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的高手,極有可能就是陸掌櫃和裴公子。
少女雖然不太確定,但不妨礙她想借用陸掌櫃的威名。
如若不是,也能狐假虎威;如若真是,那便是天降貴人。
“說說吧,怎麼回事?”陸見微收回長劍,神色慵懶地俯視刀疤臉。
刀疤臉哭喪著臉道:“陸掌櫃,小人隻是路過借宿,真的沒想害人性命,您——”
“這些話,留著在刑獄裡說個夠。”陸見微打斷他,轉向少女,“你們又是何人?”
“我是安州盧家之女盧欣,這是舍弟盧浩,陸掌櫃,我爹娘遭人毒手,我和弟弟僥幸逃出,想去聯會求助,卻差點被人暗殺,若非我習得一些易容術,帶著弟弟一路躲藏,恐怕早就……”少女哽咽落淚,紅著眼睛道,“陸掌櫃,晚輩一路逃往豐州,就是想求您為我盧家主持公道。”
陸見微問:“他們呢?”
“我不知道,我和弟弟受了傷,天又下雪,就躲進道觀裡,誰料他們突然衝進來,說要我們身上的寶貝,我和弟弟以為他們是仇家派來的殺手。”
“冤枉啊陸掌櫃!”刀疤臉後悔不迭,“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我就是看他們小心翼翼的模樣,就想著詐他們一詐,還沒詐出來,您就來了。”
太倒黴了,一個子都沒撈著,就撞進陸掌櫃手裡。
若非江湖扶助聯會建立,越來越多的武者喜歡行俠仗義,他們也不用被逼得朝這種落魄倉惶的人下手。
實在是這幾年強盜不好乾啊。
陸見微從袖中取出一瓶藥,拋給盧欣。
“先與你弟弟包紮一下傷口。”
誰不知道陸掌櫃醫術高絕,一瓶治外傷的藥都能炒出高價。
當然,不是陸掌櫃自己賣得貴,而是陸掌櫃的藥一瓶難求,求的人多,藥價自然就上去了。
好在八方客棧已經培養出不少醫師,其中以雲水迢醫師的醫術最為出眾。
外頭的醫師去客棧學習醫術,客棧也從不吝嗇,江湖醫者的醫術都得到大幅提升。
盧欣捧著瓷瓶,仿佛捧著稀釋珍寶,眼中滿是感激。
“多謝陸掌櫃賜藥!”
八方客棧。
薛關河幾人圍在桌子旁,眼巴巴望向院外,直到天黑,也沒能等到掌櫃的身影。
“許是被風雪攔了路。”張伯捧著茶壺站在廊下,“明天應該就能回來了。”
薛關河:“我前幾天剛領悟了新的刀式,還想著給掌櫃的耍一耍,求掌櫃的指點呢。”
“我看你就是想求誇獎吧。”阿耐抱胸輕哼,“嶽殊突破到五級也沒你這麼炫耀。”
薛關河:“他沒炫耀?他興奮得把客棧的陣法都換了個遍。”
嶽殊:“……”
吵架能不能不帶上他啊?
“燕大哥他們呢?”赫連雪柔聲問道。
梁上君從院牆翻進來,跐溜鑽進廳堂,聽了這話隨口回了一句:“燕非藏跟應無眠在練武場切磋呢,那個梅老頭也在。”
“他還沒放棄啊?”薛關河無奈,“都五年了,他還想著慫恿咱們一統江湖?”
阿迢:“異想天開。”
“他在掌櫃的麵前屢屢受挫,隻能找上咱們了,而咱們中,隻有燕大哥和應大哥他最瞧得上。”
張伯笑嗬嗬道:“梅武王信念確實堅定。不過有他在客棧指點武技,掌櫃的也輕省一些。”
“說得也是。”
“掌櫃的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萬聰攜一身風雪,夾著幾本賬冊,推門而入,“不僅有準宗師坐鎮客棧指點武技,還有天下第一鑄造師打造武器,她倒是瀟灑,帶著裴公子策馬江湖。”
嶽殊:“掌櫃的那是出去行俠仗義。”
萬聰:“得,我說不過你。”
客棧小院。
徐作捧著酒葫蘆,歪靠在搖椅上,悠閒愜意道:“你還沒放棄啊?”
“為何放棄?”梅九疑望向院外風雪,“陸掌櫃此人,我尚未研究透徹。”
徐作輕哼:“依我看,陸掌櫃根本沒這個野心,她現在是九級巔峰,要想統一早統一了,你就彆浪費工夫了。”
“我知道。”
“那你還瞎折騰什麼?”
梅九疑眼中流露出幾分不甘。
“一統江湖隻是野心的一種表現方式,我隻是不信,當她數十年如一日被捧到武林巔峰,當她一個念頭就能輕易掌握他人生死,她還能一直保持初心。就算不是統一江湖,也會是其他。”
“……”
“你也不信,不是嗎?”
徐作哼笑:“那又如何?反正你肯定看不到了。”
“為何?”
“你比她大了好幾輪,還有多少年可活?”
梅九疑:“……”
“沒話說了吧?”徐作得意道,“你執念彆那麼深,憑陸掌櫃的心性,就算要變,也得好幾十年。”
梅九疑低笑:“拭目以待。”
他自信地以為,隻要他活得夠久,就一定能看到陸見微權欲迷心的那一天。
但是,直到他大限將至,陸見微都沒有改變。
他滿心不甘,死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
已經成為武林神話的陸掌櫃,依舊帶著她的裴公子遊曆江湖,到處都有她的身影,遍地都是她的傳說。
數十年過去,江湖已經很少再發生濫殺無辜的凶案,風氣徹底轉變。
漸漸地,陸掌櫃的身影也不再出現在江湖,隻聽傳言說,她擇了一處山清水秀之地,與裴公子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