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一日, 小雪。
天還未亮, 顧寶莛便猛的從夢中醒來,手邊空蕩蕩的, 無人陪伴,眼睛都沒有睜開, 便迷迷糊糊的喊著‘厭涼’,聲音黏黏糊糊, 出口之後, 也沒有人湊過來和他擁抱, 顧寶莛這才忽地睜開眼, 瞧著拔步床上木工花了幾年時間雕刻的花紋,意識道自己身在京城。
他口有些乾, 摸了摸額頭, 仿佛是不怎麼燙了, 就隨便裹著掛在二門的長袍走到圓桌旁邊給自己倒了一壺茶水喝。
這茶水涼透了,一口氣兒下去,瞬間讓顧寶莛從胸口都蔓延出一股子的清爽來。
他端著茶走到門邊, 一把推開房門,門外守夜的小太監花公公立馬驚醒, 抱著懷中的拂塵眼淚汪汪的給顧寶莛下跪:“殿下?殿下您怎麼起了?現在才五更天呢。”
風姿卓越, 笑容淡淡的少年太子伸手拍了拍花公公的肩膀,聲音清冽溫和:“醒了便睡不著了,許久沒見你,要不要陪我看雪?”
花公公喜出望外, 連連點頭:“殿下要不要去後院的花廳?亭子裡煨上茶爐,茶香伴著雪景,再點了四周的石燈,景致極好。”
“不,我們去皇宮的角樓吧。”顧寶莛說完,就要行動。
花公公為難地說:“這、不大好吧,王爺們走之前說了,殿下還在閉門思過中,不能隨便亂走動。”連皇宮都不能去。
顧寶莛的眼睫落下來,猶如一片黑鴉的羽毛,落了一片邊緣金色的陰影在那蒼白的眼瞼上,眉目如畫,唇若點血,美不勝收,聲音卻冷了下來:“我是太子,我說我要進宮,除了父皇,沒有人可以攔著。”
花公公依舊為難。
顧寶莛頓了頓,道:“我知道你是薄厭涼送來插在我身邊的人,他難道沒有和你說過,我想做什麼,你隻管聽就是了?哪來那麼多的廢話?”
花公公瞬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太子殿下,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麼時候暴露的,還是說是主子自己暴露給太子殿下的?
顧寶莛可不管花公公現在心裡有什麼小九九,隻是伸了個懶腰,肩上披著的衣裳就順著他的腰線滑落,花公公連忙跪著去接,接了一手的芬芳。
“不必大張旗鼓,就你我和韓斌一起去便好,反正天也快要亮了,我許久沒有去和母後請安,等去了皇宮裡,天亮了便去給母後請安,想必父皇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不必慌張。”顧寶莛說罷,轉身進了屋裡,腳步不急不緩,慢悠悠地又落了幾個字,“花冬寐,本宮要更衣。”
花公公總覺得回來後的太子哪兒有點兒說不出的奇怪,像是長大了許多,一舉一動儼然和薄公子有了幾分相似,又更加讓人心猿意馬,存著說不清的風月無邊。
花公公是個沒了根的東西,但卻在被太子叫了名字的瞬間,心臟都重重跳動了一下,牽扯著他那沒了根的地方,隻愣了那麼一秒,花公公就追著太子的背影進了屋,說:“是。”
從莊子往皇宮裡去,其實不難,顧寶莛上了馬車後,由他的親衛首領韓斌駕馬,花公公坐在他的旁邊,他一邊抱著睡眼惺忪的小奶豺,摸奶豺的小鼻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詢問說:“明日早朝,匈奴王耶律斑可會覲見父皇?”
花公公就住在京城,哪怕平日裡僅僅隻活動在莊子上,消息也比剛剛回到京城的顧寶莛靈通。
果不其然他剛問出口,花公公便老老實實地回答:“明日興許不會,耶律單於借口公主水土不服害了病,已有些時日,這段時間,他四處觀察京城的工廠與京郊農田,偶爾還會在牌坊街大醉一場,為歌姬一擲千金,私底下,耶律斑曾去過義王府,隻是沒半炷香的時間就又出來了。”
“有趣的是耶律斑來和親,帶來的牛羊皮、牛羊肉,各種瑪瑙翡翠都還找了民間老板問價,看那樣子,倒不像是來和親的,像是過來做買賣的。”
顧寶莛點了點頭,在心裡描繪出了一個大腹便便長著絡腮胡子,左手拿著羊肉串右手拿著瑪瑙項鏈的胖奸商,說:“有意思,三哥他們怎麼說?”
“三王爺他們並不著急,隻隨便那耶律單於到處溜達,想必是隨著天氣越來越冷,知道該著急的,才不是咱們,而是耶律斑。”
其實這樣想也沒錯,隻是到底還是應該和那個耶律斑見一麵,隻有做過交談,才能稍微明白這個人想要什麼。
就像他一樣,離家出走了一遭,顧寶莛也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了。
角樓還是從南三所出來後一路直行便可抵達的那裡,登高站在最頂層,可以將京城最大最繁華的馬路儘收眼底。
顧寶莛深吸了一口冷空氣,讓懷裡的奶豺在韓斌的手裡好好呆著,自己則踩著圍欄的邊緣站在了上麵,隻消往前一步,便是一個死字。
花公公驚道:“殿下快下來,危險啊!”
顧寶莛卻回頭笑道:“不危險,這樣看得更高。”
花公公嚇得直接抱住顧寶莛的腿,顧寶莛也不在乎,隻記得當初貴喜也是在這裡陪他看雪,那夜雪下得比今天可大多了,貴喜還在這裡和他說‘殿下,你會是個好皇帝’。
“希望如此,本宮竭儘全力,乾不好可彆怪我。”
花公公忽地聽見殿下說了這樣一句話,沒頭沒尾,卻不敢多問。
角樓一夜風雪,天邊魚肚微白之時,京城的早市便開始了,陸陸續續的,顧寶莛可以看見出街的商販將商鋪的木板卸下,大開大門,掛出招牌,還有小早餐攤子燒起了熱水,城門也開了,推著板車的老農爭先恐後的進來在指定位置擺開從地裡剛剛挖出的新鮮蔬菜,吆喝聲、叫賣聲、講價聲、馬車聲、煙霧蒸騰、小雪無聲,熱鬨至極!
顧寶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餓了,便問身邊的花公公:“我現在去坤寧宮的話,母後應該是起了吧?”
花公公膽顫心驚的看太子坐在欄杆上許久,眼見終於要下來了,立馬鬆了口氣,笑著說:“自然是起了,皇後娘娘每日都是準點兒起來,現下天亮的晚,殿下現在趕過去,正好能趕上和皇後娘娘一塊兒用早飯呢。”
“那走!”顧寶莛在花公公的攙扶下就往坤寧宮過去,半道還沒進宮門,從裡麵就啪嗒啪嗒出來個大腳怪獸!
“呀,白將軍!”顧寶莛丟開懷裡的旺財就抱著衝自己‘鵝鵝’叫的大白鵝跑去,將那撒嬌大怪獸抱在懷裡,又親又蹭。
“我說是誰,原來是你小子來我這裡蹭飯,怪不得白將軍撒丫子就往外麵跑,連最喜歡的青菜粥都不吃了。”從宮裡又走出個衣著樸素的和藹老太太來,老太太慈眉善目,白白胖胖,一大早見著小兒子進宮,眼裡是說不出的驚喜,卻不曾上前迎接。
顧寶莛快步走過去,剛張嘴喊了一聲娘,屁股就被老娘一巴掌打了一下,說:“沒良心的,外麵冷,快快進來,進來說話。”
連個寒暄都免了,顧寶莛從了老娘的熱情,兩三下和白將軍、旺財都坐在了暖屋子裡,吃著晶瑩剔透的蝦仁餛飩,一邊兒嘮嗑。
顧寶莛吃得多,說得少,全是老娘喋喋不休,一會兒說老三不聽話,把老六給整牢房關著去了,一會兒又說老四不聽話,從來不和老三一塊兒過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