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這裡實屬意外,科試是無需他這個學事司老大照應的,不過劉溯做官從來頗為認真,不願給恩師丟人,又聽說今年本州考科試的孩子居然有八個,創了朔州建州以來的曆史新高,於是特來巡視一番。
科試無需另任考官,州內學事司自行判彆即可,劉大人來了,其餘人便讓他率先閱卷。
劉溯接過看去,手上這張卷字是不錯,然而對答略有差池,不過隻錯一兩道,自是無需苛刻,便朱筆勾圈,算過了。前幾張卷子大抵如此,他忍不住感慨這地方真的不比自己家鄉青州,每年科試還得單開貢院才能裝得下一屋子小孩,個頂個答卷漂亮準確,這般卷子若是落在他老家學正手裡怕是基本要被扔出門去的。
然後,他猛然間眼前一亮,整個人都繃直了脊背。
這樣好看的字實在少見,規矩裡又透著銳意,橫豎撇捺均是勾畫有力,於孩子來說寫出這般字跡已是極難得,更彆提前麵小題皆是全對,後麵大義誦文也遣詞成句彆致準確,便是放在學風榮茂之州與教化繁盛之地,這字與卷子也是一等一的上佳。
想不到偏遠朔州竟有如此才學後輩!
本次題目是他自己出的,其實有一道《尚書》的大義對於科試生來說略有些難,可若都是無趣簡單之題,難免人人都過,顯得他好像怠慢公務,便做了保留。之前看過的幾張卷子無一人答出,唯獨此卷洋洋灑灑鞭辟入裡。
問得是:《尚書?周書》“梓材”一篇三比何?何解?
不同於其他題目大多是死記硬背,此道題需要理解周公為何以三種比喻當做教育方式,來引導康叔施政。
寫答此卷的少年不但答出“明德”與“德政”兩個關鍵,最厲害的是居然還能旁征博引,將《史記?衛康叔世家》中的“為梓材,示君子可法則。”當做旁論拋出,給予“明德”和“德政”的後續解讀,並繼而闡述出此乃“成康之治”的始因之一,當真精彩!
可見這個年紀已是經史子集都有涉獵,極為難得!
劉溯欣喜之餘,將卷子給其餘官吏傳閱,大家都讚不絕口,拿到卷子也是眼前一亮的學錄心想,這般才學必然是周大人的公子了才有了。
餘下的批閱與閱此卷相比便有些味同嚼蠟了,不過大多學子都並無多錯大錯,劉溯便表示本次科試八人皆全通過。
其實有八個人共同參加朔州的科試,已經可以當做他自己的一項治學功績向上申表了,而劉溯心中卻直歎可惜,這樣優秀的孩子定然是家學淵源,恐怕是本地官員之子,解試之時也要回去原籍,自己是沾不到什麼光了。
然而等掀開縫住的名字,其餘關於大多怔在原地,這上麵的是個陌生名字:卓思衡。眾人取來杏山鄉戶籍冊查看,隻見其名果然赫然其上。
劉溯簡直是意外之喜,想不到竟是個本地戶籍的孩子!
於是他拿著試卷朝眾人朗聲道:
“若我朔州有入春圍第一人,當為此子!”
這些卓思衡是不知道的。第二日他與父親去看成績,見到自己名字雖不意外,但也很是開心。然而一旁的父親卻眼中熒然有光,自言自語般輕輕說了句:“阿玉……你是否得見……”
卓思衡心中一痛,父子二人皆是默然。
取了解試的憑證,畫押在冊後,卓家父子二人去買了些帶給家中留守三個孩子與鄉中幾戶往來較多人家的東西,去城門口找了個順前半段回鄉路的貨馬車,花了些銅板搭乘,踏上了回去的路。
誰知原定來道中車馬驛接他們的鄉裡牛車遲了,他們下了貨馬車後也不願乾等,便和驛卒借了釣竿,抓幾個螞蚱當餌食,去到路旁不遠處的清溪當中垂釣,悠閒等待來接自己的鄉人。
卓衍常帶卓思衡釣魚,他說釣魚可養君子心性,卓思衡倒沒什麼感覺,他時長帶本書去溪旁邊掉邊看,鄉野風光一片爛漫當中讀書,他覺得比釣魚更是樂事。
此時垂釣的父子二人心情都已轉好,卓衍講了些從前自己應考的趣事,卓思衡笑得嚇跑好幾條魚,隻是忽然他想起,父親在朔州衙門前答應講給自己聽的事還沒說,所以又問了一次:“爹,那個周大人和您認識,是否與當年戾太子和咱們家的案子有關?”能讓二人相顧無言的,想必也隻有這件大事了。
卓衍似乎並不意外卓思衡會問這個,此時天地之間唯有淙淙水聲、細細風聲、荷葉颯颯、鳥鳴啁啾與夏蟲吱呀,再沒旁的人能聽見二人父子之間的絮語閒談。
“你也該是時候知道這些了。”他輕歎一聲,將粗糲的樺木魚竿撂在膝頭,“事情還得從孝宗在位時的觀正二十二年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