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府門前有人探頭探腦,見大少爺歸來便一溜煙跑了。範希亮身邊的親隨名叫範永,自小和他一起長大,看到這一幕怒從心頭起,忍不住道:“又去給那爛嘴婆娘報信!”
範希亮怎會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為何如此輕易進入到父親耳中,還都是被歪曲扭折過、怎麼難聽怎麼說的,可到底是他繼母,他有必須要守著的禮數,隻得認命。但今天,他忽然生出一絲古怪的勇氣來,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也能試著扭轉一下這樣往複了許多年的無奈。
果然他一踏進府門,就被父親傳至書房。
範遜四十歲上下年紀,體態發福,十分有富貴之態,然而此時麵色不善橫眉立目,頗有山雨欲來之勢,那份富態顯得便有幾分凶惡。
他見兒子垂首進來行禮,便怒不打一處來,啪地一聲摔碎手裡的茶杯,指著範希亮怒道:“省試年後便考,去年落第不見你知羞恥和努力,又是這副不爭氣的德性!什麼時候了還和人去飲酒作樂,這個時辰才知道回來?你是家中長兄,如此不成氣候,怎麼給你弟弟希堂做榜樣?我看他小小年紀比你是強得多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早有功名傍身了!而你隻知每天玩樂消縱,拿家裡銀子出去擺譜亂灑,好個公子哥,好個範家大少爺!”
範希亮聽到一半時已是眼眶發熱心中酸澀,他很想解釋自己這一個月便隻出去了這一天,剩下時間都在家中讀書,每個月也隻是拿該拿的月例,不曾去賬房隨意佘取,連今天給表哥接風擺酒的錢都是他尋常攢下的。但話到嘴邊,他又想起卓思衡的叮嚀:你父親說什麼,隻說是,順著他說,不能解釋,先認錯,再迂回。
於是他便強忍著辛酸,低聲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知錯了,如此晚歸讓父親擔憂生氣,是兒子不孝,請父親保重身體。”
往常自己怒斥一通,兒子都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急切辯解,話又越說越亂,很不成器,範遜便越看越氣心想自己怎麼能生出這樣沒用的畜生來,今天不知怎麼,兒子轉了性子,竟然知道認錯,甚至忽然言語裡還有些孝順的意味。範遜從怒到疑,但還是看到範希亮便想起許多先前的不愉快,冷聲道:“早做什麼去了?你老子要氣死了才知道孝順?說!今天做什麼去了!又是和誰!”
“兒子不敢欺瞞。”範希亮深吸一口氣,咬著卓思衡教他的言辭,懇切道,“今日是同之前解試時認識的同榜會麵,他家親戚與此次主考曾大人有些往來,兒子曾幫過他些瑣事,所以今日他請兒子共飲,一是想感謝,二是想告訴兒子些省試事宜。”
聽到這話,範遜略微愣住,他沒想到木訥不通事理的大兒子竟然還有些經濟仕途上的朋友,可轉念一想,莫不是這混賬小子為了逃避責罰欺騙自己,猛拍桌子喝道:“胡說!你身邊什麼狐朋狗友當我不知道麼?”
“父親大人明鑒!”範希亮語氣又是急了,還好此時卓思衡的提點重新在他腦海中浮現:要從容不要著急,偶爾甚至掛著笑容說些道歉的話也是無妨的,哪怕你在挨罵,要對自己說的話有信心,才能讓彆人相信,親爹也不例外。於是他努力又帶歉意又溫和地露出微笑來,放慢了聲音:“父親息怒,兒子也不是總那麼不爭氣的,這次卻是真的知道了些關鍵。”
果然範遜看兒子竟然還有笑意,心道難道真是有什麼內幕不成?麵子上卻還掛著,冷哼一聲背過臉去,卻是沉默不語讓範希亮說下去的意思。
範希亮此時腦子裡空白一片,唯有卓思衡的話在其間閃爍:
誇他,說出最重要的關鍵前,往死裡誇你爹!
“父親在公事上勤勉又從不阿諛攀附,不了解許多內幕也是應當的,這是父親清廉官聲的根本,兒子十分敬佩,但此次省試兒子隻想努力給家中增光給父親在朝中賺點臉麵,便去了這趟酒席,還請父親原諒。”眼看範遜麵色緩和看向自己,範希亮才繼續說下去,“同榜朋友告訴我,曾大人是聖上近臣,常常君臣共話些文章詩詞,特彆是漢魏六朝的賦文曾大人平常在家中讀得最多,在聖上麵前也常有宏論,如今他被點為主考,我們雖不敢妄加揣測,但多些準備也還是好的。”
“你那個文章水平……罷了罷了,若真是如此,這次我看也中不了。”範遜長歎一聲說道。
範希亮心中微涼,那種酸楚淒涼的感覺愈發濃了,隻是卓思衡要他不管聽了怎樣的冷言冷語,都要堅持說完,斷不能半途而廢,才強撐著笑容道:“兒子亦是自知文章不過爾爾,但也不能因此消沉而辱沒家門和父親顏麵,更是要奮發的。之所以回來這樣晚,不是一味隻知吃喝,而是繞路去了朱雀大街的澎潮齋買來了兩本漢魏六朝集賦。”這是卓思衡要他無論多晚都要買回來的。
聽他是去買書晚歸,再加上之前的說辭,範遜此時也是不那麼氣惱了,然而又覺自己今天是無端發作不占理,沒了老子訓斥兒子的底氣,亂吼一通麵子上實在過不去,硬著麵皮揚高聲調挑刺:“怎麼買了兩本?花你老子的錢便是不心疼麼?”
表哥說過,最後的最後,一定要帶上弟弟,否則前功儘棄。
範希亮拱手沉聲,嚴肅麵容認真道“兒子怎敢!這其中一本是我的,另一本是帶給弟弟的。弟弟文章比我出色,此次恩科他雖尚不足年紀學資未能參加,下次是一定要大試身手的。我想著自己身為哥哥,一是要讀書給弟弟做個表率,二是想著替弟弟打好前哨,省試時我自己過不過倒是彆論,將試題記在心中,回來出給弟弟,讓他在家中由父親指點先是一試,待他應試時便也有了些許經驗。於是多帶了本給弟弟研讀與父親指教。兒子這番心意還望父親明察!我與弟弟都是要讀書上進為家中為父親分憂的,科舉讀書一事,我與弟弟自是手足一心,絕無旁論。”
他話語坦蕩,每個字都說到範遜心坎上,說得心裡心外都極其舒適,已是輕輕捋著胡子不住點頭,想著到底是大兒子,再不爭氣,也到了懂事年紀,不算混賬。可自己的麵子多少仍是因為此次發作並不占理而折損了些,最終也沒給兒子好臉色看,命他好好讀書,若是考得不好再罰。以此虛張聲勢勉強維護些父親尊嚴。
回屋後,範希亮正讀書溫習,誰料父親居然命人送來些自己平常冬日飲用的薑蓉棗蜜茶,要他早些休息彆忘明日還要去禮部報道。
範希亮受寵若驚之餘,這還是父親第一次如此關心他,心中的酸澀悲哀也被暖茶驅散許多,親隨範永仿佛比他還高興,忍不住道:“卓家表少爺真是料事如神!雖然從未見過老爺,可句句話都被他猜中,少爺不但沒被罰,還得了賞賜,這些年可是頭一回!聽說那邊廂來人探聽得知少爺你好好的回了院,生了好大氣,還砸了東西呢!活該!”
“不許這樣說母親。”範希亮溫言製止範永,“今天的事完了就完了,不要讓母親難做。”
範永點頭稱是,臉上還是喜滋滋的去給大少爺準備明日出門的東西,書齋裡隻餘範希亮一人,哪裡都是靜悄悄的。
“娘,您當初和姨母相互扶持無話不談大抵就是如此吧……”範希亮靜靜望向牆上母親為自己書寫的勸學詩墨跡,心中湧起無限溫情,“兒子如今也有了能說心裡話的手足,娘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