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他因前幾件事已對皇上帶了偏見,雨勢不知什麼時候又大了起來,脖頸被冷雨淋到清醒後他當即便暗罵自己糊塗。
皇上再不喜歡太子也還是替他找了朝廷上下最好的老師,定期查問功課,也常常去詢問幾位大學士太子的學業,雖說皇上對於太子來說絕對不是個好父親,但若說他會做這樣的事來再立喜歡的兒子上位,卓思衡認為這其中的推理鏈條缺乏邏輯和原始驅動力。
等等,如果這個賣主求榮裡的“主”指得不是皇上呢?
冷雨淋下可能真有提神作用,卓思衡感覺自己的大腦可以百分之百投入運轉後,略加思索便想起佟師沛曾說皇上皇後是景宗賜婚,皇後確有監視之嫌,但這些年皇上從來沒提及此事,隻是一味冷落皇後,其中又有什麼關聯?難道這個禁軍是景宗的忠實擁簇,當年皇後出賣景宗同皇上聯手,故而他為舊主複仇要殺了皇後的兩個孩兒讓母親痛不欲生?
卓思衡看向跪著的禁軍,想著自己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怕他該死,也還是仿佛心中有什麼東西在距離顫抖,胃部也開始痙攣,隻想嘔吐。
但又看見太子和公主瑟縮驚懼之後呆呆看向自己,像兩隻受驚的小獸,讓人頓生憐憫。
於是,他用儘全力調度出溫柔的神情,朝兩個孩子微微笑笑,想要告訴他們危險已經過去,他們不必去死了。
至少眼下如此。
看見這個笑容,什麼君臣綱常,此時小公主和小太子什麼都顧不得了,連滾帶爬起身齊齊奔向救命恩人卓思衡,兩人一左一右同時紮進他沾滿朽葉血汙的懷中,悲慟大哭起來。
劫後餘生不過如此。
卓思衡一手撫摸一個孩子濕漉漉的腦袋,也知道這並不能安慰驚魂未定且眼見生殺血腥的孩子,可多少能傳達到有人正在保護他們的信息。
兩個孩子哭得比此時淋至三人身上的秋雨還淒涼徹骨,身體仿佛雨中欲墜的枯葉無助的劇烈顫抖。
其實卓思衡的手也在抖。
他第一次殺人是為保護孩子也為拯救自己,卻仍是親手刺穿一具活人軀體,怎能心平氣和就此安之若素?
此時唯一能讓心靈平靜的隻有證明兩個孩子還活著的哭聲和他心底強烈的保護欲。
……還有一個,那便是真相。
在雨裡一直哭也不是辦法,卓思衡拍拍兩人,低頭柔聲道:“好了,已經安全了,我們一起去躲雨好不好?”像是在哄自家弟妹一般耐心。
太子率先抬頭,他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少年了,不該如此,急忙抹掉臉上淚珠,用力點點頭。公主卻真是嚇到了,小小一團手死死揪住卓思衡的衣襟,說什麼都不肯撒手,哭得斷斷續續幾乎要沒氣了,卓思衡隻好半跪在地上,為受驚過度的小公主拂去頭上身上的枯枝敗葉,又溫言軟語讓她平靜下來。
太子主動牽起妹妹的手,承擔起安慰妹妹的責任,卓思衡朝少年讚許點頭,他深知這樣大的孩子見了如此殘酷景象短時間內怎麼能調整得好?不過是有更需要關懷的親人在於是逼迫自己罷了。
卓思衡歎息一聲,讓兄妹二人先相互依偎,自己則去檢查禁軍屍體。
此人甲胄就是一般禁軍裝鎧,內襯也並無稀奇,隻是顏色上是玄黑而非趙霆安一般軍官的朱紅色。他手上虎口皆是厚繭,必是真正習武之人。可其餘身上得以辨認身份的東西卻是一樣都尋不見了。
太子劉煦一直盯著卓思衡看,猜到他是在翻找證物,騰出隻環抱妹妹的手臂往西邊一指道:“他的馬拴在那邊了。”
卓思衡趕忙快步趕去查看,卻也不禁失望,軍馬上的物件也是禁軍馬卒的標配:鞍韉兩側掛有水囊箭囊與一張麻背長弓,其餘也找不出什麼來。
他想了想,將一套弓箭取下挎在身上,又取了墊在馬鞍下的薄毯,摩挲兩下馬鬃,牽馬回到兩個孩子身邊,將薄毯披在他們肩頭:“太子、公主二位殿下,咱們得先離開這裡。”
其實他心中還有個疑問想說。
兩個孩子都不是調皮好勝的,不會擅自專斷跑進禦林這麼老遠,那他們是怎麼被誘拐到此處殺機四伏的地帶?
可此時耗在原地是下下策,隻能先帶他們返回安全地帶再等兩人情緒穩定後再細細去問聽真相了。
正當他要將兩人扶上馬背,卻忽然聽見一陣窸窣的震顫,很像北方深林驟雨之際的雷滾之聲顫動樹木,呼延老爺子管這叫天雷擊木,是遠處有樹木遭雷劈了,若是這時雨還沒下起來,那便要趕緊跑出林子,以免山火燒身。
可眼下雨都下了一天一夜,人和樹都濕透了,雷擊燒著一棵樹還有可能,要說引發山火,那實在不大現實。
但這個聲音又是哪裡來的?
等了半天也沒有雷聲,那個詭異的細碎聲響卻越來越近,連太子和公主都聽清了。
“這是什麼聲音?”太子不安詢問卓思衡。
卓思衡沒空回答,本能告訴他危險正在迫近,於是他下意識一隻手拉住一個孩子,要扶他們快快上馬逃走。
可一切已經太遲了。
灰黃的浪濤拍打過棵棵樹木已朝三人席卷而來。
一日一夜的暴雨讓沛水的不知哪條山間支流決口,雁山溪穀眾多,此時都成了便捷的河道,襄助奔騰的水流化作山洪,將緊緊團在一起的三人頃刻吞沒,轉瞬便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