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2 / 2)

卓思衡一一回答,其實拋開他對皇帝本性的洞悉,單純論福利,這位皇上還算是大方慷慨的,隻是多少眼下的福利有點透支未來命運的意味。

領導的關心時間很快結束,進入正題也不需要彎繞,天章殿今天掛起了幅兩人高的輿圖,氣勢磅礴徐徐展開,從南到北,繪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麵對輿圖抬頭望北,仿佛長輩垂詢一般慈愛問道:“雲山自幼在北方長大,有否去過其他州郡?”

皇上對卓思衡的稱呼是在救了太子後升級的。

這幅《江山勝概全輿圖》有個更大的版本,要鋪在崇政殿地麵才能完全展開,極少示人,尋常皇上隻看這個縮略的,但也夠用。順著皇上的目光遊弋,卓思衡知道自己的去處即將揭曉,他顯得格外隨遇而安,自若回答:“自朔州至帝京趕考時沿運河去了好些州府,可是都未逗留,未曾領略我朝山水之壯美疆域之遼闊,微臣一直深以為憾。”

皇上點頭道:“由北至南運河這一路大多城鎮,繁華有餘天然不足,倒是自江南府再朝南去,山川秀嶂險多而麗,水道叢密自有奇境啊……”

卓思衡心想那麼遠皇上您也沒去過啊,說得好像自己爬過那裡的山遊過那裡的水似的。不過好像皇上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屬意他去嶺南,那他人生的地理跨度還是蠻大的……

其實卓思衡已然做好去最偏遠地帶的準備,因此皇帝說出來意圖時,他倒並不慌張也不訝異,容色自若道:“微臣未嘗得見,願有生之年得以觀之。”

皇上低頭笑了笑,回身看他,似是安慰的語氣道:“嶺南路遠,美矣險矣,雲山你要是去了,家裡的弟妹豈不是要日夜牽掛?”

皇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啊?

卓思衡心中腹誹,表現卻很誠摯,演技爐火純青,一丁點不耐都沒流露,隻平靜地站在原地,等待皇上的具體吩咐。

然而皇上什麼都沒有再說,隻是遞給卓一個小小的黃泥沙色粗瓷小碟。

此碟手掌大小,用來蘸筆勻墨和置菜均可,隻是做工極其普通——還是委婉說法。倒有點像朔州鄉下土窯燒製的瓦罐,結實耐用,可外觀就很不儘如人意了。

“這是瑾州安化郡窯產的舊瓷,前幾日安化郡通判杜晗致仕歸朝給朕帶了幾個,朕看著粗糙不大中意,隻順手留在桌案上也忘了,可誰知那天太監笨手笨腳給摔在地上卻也沒碎,倒是個好物。”皇上意味深長看了卓思衡一眼,笑道,“朕賜一個給你也用用看。”

卓思衡明白皇上的意思,一顆石頭終於落地,恭敬謝恩領旨。

皇上似有話要說,卻見太監入內通傳,說是皇後娘娘宮中送來清潤秋燥的梨羹甜露,皇上接過嘗了一口,似是喜歡,又略飲後才放在案頭,又吩咐太監讓皇後娘娘今日晚膳時叫上太子公主,他用過膳要問問兩人的功課,太監連忙稱是退下。

這段話的信息量震驚了卓思衡。

皇上和皇後似乎關係有所緩和,還一起吃晚飯,而且似乎已經一連幾天如此,今日特彆吩咐叫上兩個孩子一家子一同吃飯,皇上還像是普通人家的父親一樣,會在飯後查問孩子功課、關心孩子成長。

卓思衡不敢說皇後和太子苦儘甘來,但至少眼下他們不必再戰戰兢兢過活了。

他的命運也迎來了落定的塵埃。

瑾州安化郡,大概還是頂那個致仕的通判,通判要六品官職,他雖是升遷,卻也在地圖上繞了一個巨大的彎弧……

走出天章殿時正是傍晚時分,晚風初涼伴隨夕陽淋落在卓思衡身上,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瓷碟,再去看薄暮的天色,對比兩種金黃不同的色澤,心中多了幾分暢意的舒展。

去處落地的感覺總歸是踏實的。

然後,他就看見了遠處的皇後、太子和青山公主。

天章殿為方便皇帝問政,位置剛好在內廷與外廷之際,內外之間隔有太液池一片,清粼波光送來微風時整片湖麵都好像吹皺的綢緞。穿過池塘的是一座風雨廊橋,走過去便是內廷,故而橋的兩端均有禁軍背對廊橋巡衛。

皇後左右各攜太子與公主站在廊橋道中的碧波照水台上,母子三人正朝他望來。

卓思衡看見皇後於遠遠處鄭重斂衽,對他頷首行禮。

太子和公主一道跟著他們的母親低頷可愛的小腦袋,規矩又認真。

頷首之禮並非大禮,然而以此三人的身份,卓思衡已是不敢承受。四周皆有宮人,如此細微的動作又隔著很遠未必會被發覺,但如果卓思衡在這邊還禮,那皇後此舉便難說得清了。

他心中明白,這是皇後在感謝自己救了她的孩子。

卓思衡無法還禮和說明那天即使換了其他的孩子他也會出手,隻能遠遠注視片刻,磊落地接受這份禮遇,稍作逗留繼而離去。

這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他是真心希望太子和公主……與這世上所有可愛的孩子都能幸福平安長大。

“卓侍詔果然大義。”

遠處,皇後低聲自語,略略平靜了心緒後她將目光收回湖上,仿佛一直在與孩子遊湖賞景。

她見兒子目露不忍,歎息道:“我的孩子,你在中軍行轅求你父皇讓卓侍詔做你的老師,這樣做很好,隻有這樣,你多疑的父皇才會將他支離帝京與中樞,他留在此處會因為救了你們被當做是咱們的黨羽,朝堂之上腹背受敵不說,久而久之,你父皇即便再有愛才之心,也會心生疑竇……是你救他暫脫困頓之境,你如今有了這樣的心胸和籌謀,母後很是安心……”

太子劉煦也已收回留戀的視線,仰頭看著自己的母親:“母後,卓侍詔會被送去很偏僻蠻荒的地方嗎?”他擔心自己做得過了。

皇後沉吟片刻,麵露不忍,但眼中卻有一絲鎮定的堅毅:“他必須離開,離我們三人越遠他就越安全。”

公主劉婉眼圈尚紅,似是來前哭過,此時緊緊揪住母親的手指,輕顫著聲音問道:“為什麼他救了我們,我們卻不能好好報答,連謝謝都要遠遠的偷偷的,這根本不是羅女史教得待賢禮數!”

皇後憂憐的語氣當中有一種毋庸置疑的沉著:“我們能做的隻有這些,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和我們母子三人的難處,定會體諒。離他越遠越好,便是此時我們三人能對卓侍詔大恩的最好答報。”

兩個孩子心有惴惴,對母親的話垂首稱是,皇後緩緩閉上眼睛,將孩子摟入自己懷中,用很低很低甚至仿佛隻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好孩子們……記住來之前答應母後的話,這是最後一次……從今往後再也不要見你們的救命恩人了……此恩無以為報,直到你們能光明正大為他遮風避雨的那一天,不要再給他的天空多添一片陰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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