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家一直隻有三個仆人,負責廚房和內院粗雜的柴六嫂,負責灑掃洗衣和慧衡慈衡近身瑣事的阿環,以及掌管全部外出車馬的伏季。他們三人不似大宅院裡的家仆,是卓家文書上雇傭來的下人。然而卓思衡此次尋來的卻是第一個帶著賣身契的仆人。
此人名叫陳榕,是卓思衡自憫人司買回的家仆。憫人司是刑部關押受罪犯牽連的無罪家眷處,當年卓家婦孺便都在押此處。陳榕的父親是官焙局的差役,專負責貢茶入京的押運。其父沒有品級,卻牽扯入一樁年初監守自盜的官司裡。官焙局一名膽大包天的茶官居然私自勾連賊人,劫走貢茶,而後上報失竊,再與賊人私分貢茶售賣。
此等行徑基本就約等於藐視皇家權力,賊官均遭族誅斬首,陳榕父親是此次押送當差者之一,也受到牽連問斬,家人儘沒入憫人司,發配發賣為奴。陳榕的祖母已年屆七十,經不起折騰一病而亡,陳榕年方十三,比悉衡還小一歲,被貶為奴由憫人司發賣。
“難道哥哥是可憐他?”
看見卓思衡領著陳榕進涼閣談話,慈衡忍不住去問姐姐。
慧衡替她掖彆好耳際的一縷頑皮細發,笑道:“憫人司一年到頭發賣的官奴不計其數,哪個不能說出一段各自的淒慘?為何哥哥偏偏買了他?”
慈衡思索半晌,仍是搖頭道:“姐姐,你就告訴我吧!這些彎彎繞的事我最不擅長啦!”
慧衡輕點她額頭一下,卻還是笑著取出一方紙張來遞過去:“你看看,這是叫陳榕那孩子的賣身契約。”
“這上麵有什麼好看的麼……”慈衡拿過來粗粗看過,“不就是籍貫和在籍一類的嘛,字又小,又帶手印和畫押……”
“你當大夫給人看病也這樣粗心?”慧衡無奈笑道。
“那自然不是,人命在身,必當慎之又慎!”慈衡自豪背誦起榮大夫教她的第一課。
“那你怎麼看這些帶字的東西就不能再用一點心呢?”慧衡纖細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陳榕賣身契上的籍貫,“你看看這是哪裡?”
“瑾州安化郡廬陵縣……”慈衡起初讀得拉著長音,可讀完時卻安靜下來眨眨眼,“這不是……哥哥可能要外放去的州郡麼?”
慧衡一副循循善誘教妹妹很是心累的模樣,耐心道:“想來哥哥已看過所有能看的書,找過書本裡安化郡的內容,該去問問真正生活在那裡的人,此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去處,未雨綢繆見微知著當如是也。”
“哥哥真是厲害!這都能想到!我看其他那些官員未必就能做到這樣用功。”慈衡恨不得此時卓思衡就在,聽到她這番誇獎,再反過來誇她一番。
慧衡覺得或許到了該談論大哥外任的時機,於是拉過慈衡的手說道:“阿慈,姐姐問你,你可有想過嫁人成親?”
慈衡立即抽回手警覺道:“乾嘛!你自己都沒嫁人呢,不許來試探我!再說咱們家不是不興催婚逼嫁這一套的嗎?”
她雖然已是十八歲,尋常家女孩這個年紀大多已是定親等待最後的嫁娶,可卓思衡一問,慈衡就大義凜然表示自己要學姐姐,於是便也一直沒有提過此事。
慧衡似是極欣賞妹妹這個回答,不以為忤道:“好,既然你也有這個心思,那姐姐再問你,你可願意到同哥哥一起到嶺南去見見世麵,看看大好河山?”
“這個不比嫁人有趣多啦!我當然願意。可是咱們一家不是要一起隨哥哥上任的嗎?姐姐乾嘛對我多此一問?”心寬如慈衡也覺得這個問題哪裡透著不對勁。
“因為我和四弟大概是不會去的。”慧衡低垂眉眼,輕聲道。
“為什麼?”慈衡驚訝道。
“四弟就讀的書院是哥哥好不容易求來的,他在熊崖書院進學識略精微已有所成,哥哥是斷然不會讓他半途而廢的。”
慈衡聽著姐姐的話點了點頭。
“可是四弟一人在帝京求學旬休年節之假都要回家,家中不能隻有他一人。更何況哥哥如今要去外任,京中好些朋友關係仍需維係,若有朝廷中樞的消息,仍需可靠家人相助傳聯,我責無旁貸。”
慈衡也點點頭,覺得確實有道理,這樣一想,隻有自己無牽無掛最合適同行。
“但是你如果與哥哥同去,隻怕還要哥哥花費精力來照看你。安化郡不比帝京,處處缺東少西,雖然咱們家兄弟姐妹都是一道吃過天大的苦一路走來,不怕這個,但哥哥或許要麵對從未有過的難處和官場情態,不能分神也不得分神。你可有決心同他去闖這三年難關?”
慧衡的話徹底激起慈衡的蓬勃之心,她本就好強,人又膽大,聽了這樣的話非但不覺為難,倒認為是姐姐覺得自己已然長大,將重任交托,無比自豪道:“這是必然的!我不光可以替哥哥分憂解難,若是有個頭疼腦熱,我也不是全然無用。至於其他,姐姐更不必擔心,隻要有我在,家中諸事都不會令哥哥在百忙之際困擾!”
慧衡聽罷眼中若有星子絲絲閃爍,她撫摸妹妹的臉頰,讚道:“好妹妹,多少女兒盼都盼不來這樣的海闊天空,如今你不必困頓於婚嫁非良的窘境,也替雖無此憂但另有他責的姐姐看看我【】朝伏威之土國境之南的大好風光!不過隻一點要記得,若是在山奇水美的地方見了什麼心儀才俊,一定要告訴哥哥,讓他替你做主,要知道好姻緣也和好見識一樣可遇而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