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天地江海(三)
“話已言畢,此時下船還有送客的禮數,若是再存心妄言,那就都遊回自己家船去。”
艙廳冷滲滲的氣氛著實令人不適,即便靳嘉也想不出什麼軟和的漂亮話來打圓場,卓思衡難得有認為虞雍說得好的時候,心中對他不可一世氣焰的抵觸倒消退幾分。
起初,他們三人也以為對方是來答謝,靳嘉還讓人通傳說不必客氣,江上相逢不敢欺水,君子又怎能視他人危急而不顧。這話說得已是漂亮至極,然而不一會兒又來人傳話,說是青州那家商賈之人並非言謝,似有極嚴重的事要親自來說。
於是便讓那家人入內敘話,為首正是方才在船上言謝的那位鶴發老者,此時他的麵目就沒之前那樣和藹從善,痛心疾首道:“老朽乃是青州客商,敝姓邵,多年奔波積累下了家私,此行返鄉多虧幾位君子救了我家老小,自當感恩,然而老朽萬死,隻因一重要事物遺失,此事又事關家眷,不得不特此前來相問,此行固然冒犯,但非到不可的時候,我這一把年紀的臉也不至於腆滑至此。”
卓思衡和靳嘉科舉出身又有一任三年文臣的曆練,縱然耐性極好也被他彎繞好幾輪的迂回話說得有些膩煩,更彆提十四歲便到邊關從軍的虞雍,他已是橫斜著劍鋒般的長眉,用特有的居高臨下目光瞧著老人,聲音比眼神更冷道:“來都來了,想說什麼就說。”
邵姓老人許是沒想到對方如此強橫連禮讓謙詞都不講一句,臉上紅白一陣後才恢複鎮定,擠出愁苦神情道:“今日落水之人中有我膝下小女,她雖獲救,但頸上所帶的貼身玉墜不知如何遺失不見,那塊玉佩乃是亡妻所遺贈之物,意懷甚重,若是幾位誰救了小女曾否拾得此玉,若當歸還必有重謝。”
卓思衡看了眼靳嘉,對方的臉都快白了。
其實救人和碰丟東西都不是什麼大問題,當時人命要緊,拉扯之下不小心拽斷個繩子墜子實屬無心。然而重要的是,人家小姐的貼身玉佩,要是他們三個男人說見過,那問題可就大了。邵姓老人此舉實在可疑,他若真是行商多年,必然曉得人情世故,假如他真有自己說得那樣疼愛女兒,哪會如此唐突來問幾個大男人他寶貝女兒貼身的玉佩哪去了?隻有一種解釋,那便是這位老者打聽到了此船的所有者和方才救人者的身份,妄圖以此種方式攀附,玉佩不玉佩的並不重要,隻要他們三個裡有人承認救了這位邵小姐,隻怕立刻就會從天而降什麼名節清譽之類的帽子,讓他們娶自己的寶貝女兒。
這種碰瓷逼婚攀嫁的新形式著實讓卓思衡開了眼界。
卓思衡思維總是快人一步,轉瞬之際已有了答辭,便朝邵姓老人微笑道:“老人家,此處淺灘,船隻又都尚未移遊,玉佩落水想必還能找到,趁著天色尚明,當儘快尋找才是。”
靳嘉立刻領會老同榜話裡的精神,也笑嗬嗬說道:“若是人手不足,我們船上有些船工水性極好,也可從旁相助。”
隻有虞雍一言不發,冷冷聽著話語,看著那老人和他身後七八個富貴打扮的族人。
“那玉佩並非落在水裡了……”老人以拐杖柱地,痛心疾首道,“小女上岸後對我哭訴,是救她的人拉扯之下才拽斷了玉佩,隻是那時她心中驚恐,不敢言語,絕非玉佩落入水中這樣簡單……”
卓思衡正要再把話題拐開,虞雍卻忽然寒涼著聲音道:“你是說我們有人扯開你女兒的衣服拽下她玉佩了,是麼?”
雖然他是這個意思,但也不用說得這麼直接……卓思衡心中悄然歎氣。
自己身側的靳嘉人都呆住了。
“你這狂徒!怎麼說出這樣輕薄之語來!我妹子的名節難道你們便不管不顧了嗎?”
老者身後站出一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橫眉立目道。
“名節?她的名節關我們何事?”虞雍冷笑一聲,“難道你妹子的貞潔和彆的女人不大一樣,男人撈一下就失了麼?”
話是這個道理,但是你不能這麼說啊……卓思衡腦殼直跳,側眼看去,靳嘉臉白得像是馬上要暈過去了。
邵家人皆是震怒,你一言我一語,字字含憤,像要撕碎虞雍一般,可虞雍卻巋然不動,用目下無塵的傲慢神色凜然道:“話已言畢,此時下船還有送客的禮數,若是再存心妄言,那就都遊回自己家船去。”
他這話聲音不大,但擲地有聲,一時邵家人都被言語中的冷冽震懾住,艙廳裡靜悄悄一片。
卓思衡卻覺得這家人既然打定主意便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要怎麼應對好?總不能真的讓虞雍繼續這樣輸出,若是邵家有什麼朝廷裡的關係,回頭參他們三人一本,為這事兒……那可就太冤枉了。
想著想著,目光偏餘閃過一道明亮的茜粉,卓思衡以為是虞二小姐來了,可定眼一看才看清竟是自己的寶貝妹妹。
卓思衡從來沒見自己妹妹穿過如此明豔的粉色,能把柔和乖嫩的顏色穿出俏麗動人英姿窈窕的青春明耀來,全天下也隻有自己這位妹妹做得到。
他朝慈衡略略搖頭,讓她先回去,誰料慈衡卻沒有走得意思,看都沒看她哥一眼,隻站在眾人後安靜諦聽。
“仗著官身欺壓百姓,民家良女便可隨便欺辱不成?”自居邵小姐大哥的人怒道。
“你妹妹是不是良女尚未可知,但你們家人要想自稱良民,那可有點貽笑大方了,哪裡的良民為攀附權貴會將家裡姑娘的名節放在嘴上隨意言語?”虞雍肅厲顏色,整個人猶如一張蓄勢待發的弓【】弩,嚴酷的語氣仿佛箭矢,“聽著,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知道我這艘船的來曆,既然已經知道落了這個心思,就該想想有沒有本事說完想說的話還能好好下船。”
聽表弟話裡已經有威脅的意思,靳嘉也顧不上鼻尖上的汗珠,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從容自若道:“我們三人的確未見過也未救起你家女兒,談不上玉佩,也不該論及名節,此事還妄諸位知此進退,大家江上行船,自此恐再無得見,相逢是緣,何苦硬要去彆大家的眉頭。”
卓思衡此時也已斟酌好詞句,一派春風笑意恍若大家氣氛相處融洽,溫言道:“涉及家眷諸位心急情有可原。但此次實屬意外,見有人落水,周圍七八船隻都有人跳下扶救,連我們救人者都不知救了何人,你們卻言之鑿鑿到此船上討要說法,於理似有欠缺,於情亦是更需斟酌。”
這話說得表麵上好聽客氣,可內裡基本就是在指著鼻子罵邵家壞了心思知道這船主人身份,於是臭不要臉拿女兒來碰瓷,連虞雍都側頭望了卓思衡一眼,打量之際似有所思。
邵家年輕子弟麵對虞雍還能以怒鬨之,可麵對兩把滑不留手的軟刀子就算要張開五指去接也難以下手,隻得邵家老人親自出馬,他略朝前挪了挪,也不怒也不恨,隻紅了眼圈重重一歎道:“若是你們不認,我們平頭百姓又怎麼敢與帝京的朱門皇親去爭?我認下這虧便是了……但那玉佩對我與女兒皆是意義非凡,不知三位官爺誰一時興起拿在手裡,還請賜還。”
薑還是老的辣,這話簡直說得他們三個人像不要臉的流氓,卓思衡已想好說辭,虞雍也冷笑一聲朝前一步,可兩個人卻都被一聲清越勝鶯的明亮音調打斷。
“你們家小姐水裡丟掉的可是玉兔搗藥的青玉玉佩?”
開口的卓慈衡乖乖巧巧站在那裡,眨著略顯懵懂天真的眼睛看向邵家老人。
虞雍聞言詫異回頭,當即微微一愣。
“不錯!正是!”邵小姐的哥哥認道。
邵姓老人飛快橫了他一眼,又立即斂目垂低道:“確實是此圖樣的玉佩,姑娘可是在船上……或者誰哪裡見到過?還望告知……”
靳嘉生怕天真可愛未曾涉世的同僚妹妹被這老奸巨猾的老頭套路進去,急著要開口,卻被那老人的哭聲恰到好處打斷:“我女兒與你一般年紀大小,可憐自小喪母,姑娘溫婉如蘭心性純良,解意我這孤苦老父的悲切,萬望如實相告!”
自己的妹妹自己清楚,慈衡擔得起心性純良,但至於是不是溫婉如蘭,卓思衡覺得可能這老頭要自己倒黴後才知道。
慈衡笑了笑,步態端莊朝前行至老人麵前幾步,朝其斂衽行禮,自手中垂下一青色玉佩,問道:“可是這個?”
玉佩墜下晃蕩,老人看得模糊,一旁的虞雍卻看清楚了,似恍然明了般望向含笑的慈衡。
“正是!”老人的兒子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