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關於高大哥的。”
慧衡愣了愣。她當然知道高永清在卓思衡心中的分量,他們二人是由各自父親介紹結識的故交,情誼非比尋常,自高永清被貶謫後,卓思衡每每提及都要憂思無解,如今他們一個西南一個東南,兩地相隔山川,再加上朝堂之爭在先,更不好交聯,卓思衡走前曾叮囑慧衡,若是京中有高永清的消息務必急驛告之,但她才拜訪曾大人不久,佟師沛前幾日也有和趙蘭萱來訪敘談,並未提及朝中何事與高永清有關。
“我在書院有一還算熟悉的同窗,他長兄如今在威州武寧郡州府軍做七品的校尉,他們的駐節地就在郡內的金川縣,高大哥就是在那裡做縣尉。”悉衡頓了頓,接過姐姐遞給他的水卻沒有喝,“他長兄兩日前寄信給他,要他照顧父母身體替他多儘孝道,說自己今年因軍中出事無法歸家,信裡說,金川縣的縣尉——就是高大哥,拿住問罪斬了一個州府軍的五品參將,府軍險些嘩變。”
慧衡騰得站起來,臉色都有些變白,定得什麼罪她不清楚,但州府軍嘩變卻是大事。
州府軍軍力雖不如幾處軍治監與禁軍二司,然而好些駐邊州府軍也是精兵銳卒防範邊境的勁旅。威州地處西陲,與古蕃接臨,兩地雖戴白者不見乾戈,卻也曾有過刀兵,此地駐軍若有嘩變恐危朝綱,是極要緊的事!
“你朋友可告訴你那參將犯了什麼罪?”慧衡驚懼之後鎮定問道。
“高大哥定他恃醉行凶,戕害兩個牧民。”悉衡輕聲道,“那牧民的獨子拿了那日行凶的匕首來狀告,人證物證俱在,其實那個參將抵賴不了的。然而他卻口口聲聲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若要處置也該論軍法而非民吏,個中細節同窗兄長心裡也未寫明,隻說當堂判了參將個斬立決,州府軍戍衛將領趕到時,人頭已落地多時了。”
“若罪狀屬實,確實也該等府軍之人協從定罪。”慧衡清楚律條,知道七品以上的軍中官職即便落罪入衙,也要有其所在軍監的長官在才可議罪,但高永清不是那樣魯莽的人,除非他有彆的理由,她略微思考後說道,“為自己手下的五品參將嘩變?除非這個戍衛將領是他親爹不成?此事定然還有隱情。”
悉衡料到自己姐姐敏銳聰慧,當即說道:“此事或許機要,即便兄長也不方便對弟弟多說,我那同窗隻說,戍衛將領欲要大事化小,可此參將一直頗得人心,他手下好些卒勇見主將不肯做主,便糾結起幾十個不怕死的硬闖縣衙要殺高大哥還命。然而他們不但撲了個空,又誤殺了衙役和衙仆幾人,縣令一怒之下將此事當做嘩變上報郡州,兩級官長都是怒火滿熾,不肯調和罷休,這些人現已押在州牢內,隻是……”
“隻是上達天聽後卻還沒有下文。”慧衡想都不想便說道。
“不知官家如何裁斷。”說到此處,悉衡臉上忽然閃過一個冷漠諷刺的笑,“彆又是上次一樣,各打五十大板,像是自己多處事明正從不偏倚……”
“悉衡。”慧衡以少有的嚴厲目光製止他的話,“大哥教過我們什麼你都忘了麼?縱然我們一代四人坎坷非常,也不該多有怨懟之語,不為彆的,隻為不該以此困頓心境,徒增煩惱,須著眼當下眺看前路,才能不負父母希冀。”
悉衡自知失言,沉默半晌低頭道:“二姐,我知錯了。”
慧衡也覺得方才之語太過森嚴,心中自責暗道悉衡最是深沉內斂,若不是對著自己,怎麼會說出心裡話來?對旁人他是必然不會開此口的,於是便輕輕扶住弟弟肩膀放緩聲音道:“是姐姐不好,哥哥不在,姐姐不會疏引教導,你彆難過。隻是你心裡縱然不喜……今後難道就不入朝堂為哥哥臂膀了麼?念及此心,也該從此時學著裡不露表,跡不由心。隻看咱們哥哥平時是如何做為,你也該心中有數。”
悉衡愧意終於稍稍褪去,須臾後方才開口:“二姐,我這些日子時常在想一件事。”
“你說,姐姐在聽。”
十六歲少年的眼中忽然有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深沉,隻聽他低聲說道:“我是必然不會眼見哥哥一人在朝堂泥淖之中孤軍奮戰的,可是,襄助兄長的路難道就隻有科舉入仕一條麼?”
這次,慧衡沒有斥責弟弟這番聽起來似有狂悖之意的話語,她隻是靜靜看著弟弟的眼睛,許久不語,隻聽春露滴落花木的脆響悠悠傳入耳際,她才用那柔緩又堅定的語氣說道:
“你我並無通天曉地之能,也無未卜先知之術。但哥哥所走之路定然是荊棘險途實在無需二者亦能知曉。我們做妹妹和弟弟的若隻是待到愁來才想分憂,豈不是太過無能?我們的大哥不是一般的手足,他既是你我的父親也是你我的母親,何止血濃於水?家中最悲苦之際,你恨自己年幼我恨自己孱弱,都是無能為力不得替大哥分憂,如今我們再不是從前的樣子,也是時候該是與哥哥並肩同擔一路風雨了。”
悉衡沒見過姐姐眼中曾閃爍過如此攀星勝月的明光,他知自己此時定然亦是如此。
“但,隻有一樣。”慧衡用最輕的語氣說出最強硬的話來,“我們的抉擇不論如何都要告知哥哥,不可一意孤行,讓他從中為難。”
“我明白二姐的意思。”悉衡的這個笑容終於有了少年人肆意舒暢的感覺,從唇角到眉眼都自如展開,發自內心地呈上了他的許諾與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