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麵竟然還有一個市集!
說是市集並不準確,卓思衡管這叫州學步行商業街,但他的措辭並沒得到認可,州學和百姓仍是叫這裡學府市集,這讓好不容易能施展新鮮名詞的他非常沮喪。
此處青石磚鋪路百米餘長的甬道本是通往內學的出入之路,分隔開州學的辦公區與教學區,之前兩側多是樹木,如今卻建起了棚亭式的簡易店麵,掛滿招旗。不同於外麵,此地的店麵極為安靜,一半以上都是賣書籍字畫與文房四寶的齋號,倒是還有賣藥賣茶葉的共用一個小鋪,清苦卻沁人心脾的香氣幽微而來,倒讓剛有暑熱的永明多了幾分清明之感,最神奇的是還有兩處賣糕餅的鋪子,隻是沒有爐灶和後廚,隻以竹盒或是荷葉包著些現成的甜食與果脯,路過便心口甜絲絲的,這裡買吃食的學子卻比旁邊一處賣紙的鋪亭還要多三五人。
很奇怪,眾人都覺得這裡雖實在不像是州學那般肅穆莊重,但又並非那樣吵鬨輕佻之地,甚至有幾分適度的煙火氣和從容感,並不令人反感。
可卻足夠令人震驚。
“你竟真在此處行商賈之事?”一位吏部巡察使驚道。
卓思衡笑了笑說道:“大人是吏部的官員,瑾州州學一案在六部幾乎各個部門都過了一遭,免職的官員名字想必大人都要倒背如流了吧?”
因被說中實情,吏部特命的監察使倒也是不置可否。
“州學沒了人也沒了銀子,處處百廢待興,下官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不與民爭利的前提下儘可能周轉籌措。於是清理出這條路來,以季置租金,他們若願意自備木瓦搭建,我們可以出人力幫忙,免除些租子,咱們瑾州永明是個商貿之風隆盛的寶地,商賈聽聞有這樣的機會便趨之若鶩,此街建好倒也沒廢太大功夫,隻是有些亭鋪時日久了還是加固一下比較穩妥。”卓思衡懇切道。
吏部的巡察使被他帶跑了思路,順口點頭道:“確實是亭子不是長久之計,若是壘砌圍住三麵牆壁,倒也可無憂……”
一旁他的同僚猛地咳嗽兩聲,此人才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趕緊再度板起臉來。
陸恢和卓思衡都是專業的,他們不會笑,但幾個吏員卻是朝廷的專業官僚,實在憋不住,臉已經憋紅了。
“與不與民爭利,不該我等過問。”顧縞卻不為所動,泠然道,“眼下情形與江南府巡檢司所參並無殊異,其言符實,卓提舉你的確是借州學讀書清淨之地染銅臭之汙,肆意經商縱其資材招搖過市,有辱聖人斯文。”
卓思衡聽完也不急躁也不羞愧,收斂笑意後義正嚴詞道:“敢問大人,無銀兩薪俸,如何重振此地斯文?”
“我並非學政,此事也非我職責。”
顧縞是絕不跟著卓思衡思路走的硬骨頭,但他不是沒有辦法。
“大人此言差矣。禦史台為何被稱‘難苦官’,一是俸祿不多,主理之事卻挨累且開罪人,二是其身負監察之職,監為眼目為天下睜張守定是非公理,察則要明辨實情代聖開聽,若不詳知所察之事,如何稱之為察?如何明察?大人來之前若是沒備好學政之業的功課與要務,豈不是瀆職之輩?下官不信聖上以明斷之德會任由如此官吏來做這巡察主使的當斷正聽之職。”
此言一出,好些人都白了臉,有的是氣,有的卻是怕,即便是王伯棠也被卓思衡的氣勢鎮住,一時竟愣住,饒是被卓思衡點名直諍的顧縞也是沒料到會聞得此言。
“休得無禮,顧大人今日一早抵達我們永明城的碼頭時,手上還捧著州學案的案宗,怎能說是不察呢?”
潘惟山如何圓滑通事,當即出來圓場,像是申斥卓思衡言語過激,卻是搭好台階,又明著告訴卓思衡顧大人並非不知情況,卓思衡該說的都已說到了位。這台階此時不下更待何時?
卓思衡如何聰慧敏銳,他不是走下台階,直接采用滾下台階的方式說道:“若要知曉全貌詳情,隻看這一處並不能評議,下官相信顧巡察得見之後必會有所得。”
“聽聞此言,我也有一問。”
高永清第一次開口說話。
他此時官階雖比卓思衡低,卻帶著職務,一句“在下”自稱在用與不用之間門,可同自己頂頭上司一樣自稱“我”那確實是有點點狂悖的高傲了。
其實在此處的人大多知道卓思衡和高永清的出身與過往,又知道當年二人在朝中時,因卓思衡在青州上疏案裡被高永清拒之門外,於是二人再無往日情誼與後日來往,仿佛斷交一般失去任何聯係,高永清被派至此地,便實在有些微妙了。
卓思衡看著高永清,心中百感交集,但口中語調起伏於方才並無差異道:“請講。”
“我也同看過弊案卷宗,其上所寫邊之後瑾州州學所餘學子不過二十有一,想來之前仍有人為求避禍不斷離去。但今日所見卻與卷宗之上大相徑庭。光是此處便有來往學子不下三十餘人,想來內學更多,那麼此事究竟如何相異又為何相異,還望卓提舉解釋一二。”
高永清聲調冰冷,同顧縞幾乎一樣的漠然,但卓思衡卻在這問題裡抓住一絲關鍵,那就是高永清想要他借此機會,好好介紹一下自己改革的成果。
說是質問,其實是襄助,隻是賢弟的表情不像禦史,倒像是大理寺來給自己審案。
心潮起伏當中,卓思衡明白永清賢弟的好意與用心,又將唐氏一族連帶所有親戚以及鄭相用他能想到最惡毒的語言在心裡罵了一遍才從容不迫開口道:“且先入內學,下官自當知無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