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100章(2 / 2)

“二位叔叔,慧衡本不該拖大,朝政之事我不如二位通曉,隻這幾年在京中為哥哥辦事了解些皮毛,我若是說得唐突,還請伯伯們教訓。”慧衡語氣雖弱,但聲調卻堅定無比。

“阿慧聰穎,不輸那群國子監太學生,若是男子,定能出仕。如今你想說什麼便說,我們二位雖不是你至親,但這些年見你拜得女狀元又編書有所小成,隻將你當做自家子侄輩,怎麼會怪你多言?卓家的事你哥哥不在,你當拿決斷,若是不可,我與你梅叔叔再做參詳。”薑文瑞本來就欣賞慧衡,言語之上多有鼓勵。

梅子義也含笑點頭。

慧衡施施然道:“哥哥做事素來務實,雖有手段機巧,但絕不徇私弄弊。前些日子範家大人居然找到卓宅,希望我能去信給哥哥說句話,要他替那位不成器的範家二少爺安排一二,我便當場以此言回絕了。”

聽到範家人找上卓家的門,薑梅二人都是微微蹙眉大有不屑之意,聽完慧衡的話,又緩緩點頭,心道慧衡女子,看似柔弱,心中卻剛硬決斷,快利有決。

“他忿忿離去,我自知到底是長輩,或許冒犯,然而我冒犯總好過哥哥親自回絕——我料定他必然如此——若真是這樣,恐他在心中道義和範表哥之間門掙紮自責。二位叔叔是知道我哥哥為人的,他從來最護親族。”慧衡見二人點頭,便繼續道,“此事就該由我來說。二位叔叔儘管按照哥哥心中所書,待到巡檢司一行人回稟他之參奏後立即將國子監太學課考代弊之事上書聖聽。”

“思衡之意我們明白,他是希望以此加促聖上整頓學風之心,我們亦是這個意思,如今朝野內外舉國上下,學政之事已是愈發刻不容緩。思衡雖有才德,卻資曆不夠,若能自瑾州學事司任上歸來入我國子監,那再好不過。我們並不擔憂此事,甚至頗以為善,可是……”

“可是到底涉及自家子侄。”薑文瑞接上梅子義的話說道,“皇上這兩年愈發……天威難測啊……”

慧衡心中感念二位與他們家並無親緣卻仍真摯相待的長輩,禮道:“慧衡替哥哥謝過二位長輩的慈心,不過我想哥哥此舉……另有深意。”

“哦?你自然比我們更了解你的兄長,說說看?”梅子義問道。

“哥哥想要二位叔叔在此時秉明聖上,不單單是為促使聖心早做決斷,更是暗示聖上,對於國之學政來說,非常之事需非常手段,他的做法未必是最規矩的,卻是最有效的。哥哥也是想讓聖上明白,二位叔叔並非辦事不力,而是實在掣肘太多,若聖上可放寬些權柄,願意讓二位施展,或許國子監太學並非不能治理。”卓慧衡言辭條理清明,上句得聽之時,下句已有腹稿,隻見她微笑又道,“聖上猜忌心之重,二位叔叔自然比我清楚,故而做事不敢太過,隻怕見罪。如今哥哥替二位試出聖上底線,今後行事想必更有準繩。”

二人聽罷對視一眼,麵上皆是笑意,梅子義說道:“我們為官多年,自以為有分寸懂進退,如今想來,還是不如年輕晚輩更敢當敢為,真是慚愧。”

薑文瑞亦笑道:“其實你我二人就是因為顧忌太多,不敢行事,阿慧銳意,思衡縝密,兄妹之心怕是比你我二人更為堅毅,再加上你我外任多年,不如思衡真的在聖上近前為官,論了定聖意,即便你我為官時日更久,但卻不比他三年如履薄冰得來的經驗多啊……既然如此,那便按照思衡的意思來辦。”

卓慧衡稍稍鬆口氣,這還是第一次她自己決斷一件朝堂之事,雖也是對哥哥的所行有所感知和量度,但確實實在在她自己試了回當斷得斷的魄力。

於是在巡檢司回京入殿稟告參奏的當日,聖上案頭遞上了一國子監太學的折子,直言近日內弊環生,不得不重治以責。

聖上聽罷五人所言,又問了諸位臣工的意思,雖是有人聽完深覺卓思衡之舉略有過意,但仍是行之有效,無需治罰;卻也有人依舊執言其到底不怙祖宗之法,有辱斯文。兩方自是爭執不下。

而作為巡檢之首的顧縞卻在沉默著聽畢紛亂的吵鬨後,終於表達了他自己的意思:“聖上明斷,臣有言。瑾州州學幾乎崩於一場弊案,若不是卓思衡,到哪裡去遑論斯文與學政?臣不喜卓思衡之巧言令色與吊詭手段,但卻不得不說,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若旁人領銜瑾州學事司,想來斷不會有此彈劾參奏,因為什麼事都不為無為,便無奏可參。聖上,臣喜與不喜,並不重要,但臣之所察才為此役之要。卓思衡確實有悖離之嫌,但如今州學景象繁盛,瑾州學風漸起,此時問罪於他,豈不是鼓勵天下學政官吏起那無為避禍之念?臣萬不敢同,隻望聖斷,申斥於其,要卓思衡持重受矩,多有思量,但不可處罰,也不可責罪。將其繼續在瑾州學事司任作滿,再看是否有所成效。”

這一番話說完,皇上已是垂首而笑,深歎道:“知私而愨公,顧愛卿為我之衡臣!”他再用目光逡巡四下,見還有官員躍躍欲試想要反駁,便也渾作不覺,取出一封上奏來命人傳閱,繼而說道,“這封奏折由國子監監丞與少監二位大人所上,近日薑梅二人奉朕之命整治國子監太學,初有成效,朕心甚慰。然而其內裡所暴露的情形,卻令朕不寒而栗。方才顧愛卿說,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此時若連朕的腳下都藏汙納垢至此,須知萬裡之外到底是何光景?想來也到了該用非常之法的契機了……”

言畢他眉目微垂,哀哀道:“先皇交社稷在朕的手上,學政一事卻都不能決斷,朕真是罔對天下子民與祖宗之靈……諸位可有整頓學政的好辦法,就在今日都說出來吧,朕也聽聽臣工們的想法。”

然而,卻沒有人說話了。

方才抨擊卓思衡吵得最厲害的官員也仿佛堵住了嘴,再不言語。

他們並沒有任何能解決的辦法,也不敢攬這重大的職責在身上。

皇帝看了又看,又長歎道:“既然無有,一時惶惑朕也能體諒諸位,隻是到了這樣急切的時候,還是得朕來決斷,若是今後有人非議,那便是朕之罪,而非諸位之罪!朕已決意,要卓思衡繼續留任,再兩年滿任三年後,親自回京述職將諸事稟報於朕,到那時,再聽聽諸位對此事還有何看法。申斥朕自會在他例常的折子上加寫朱批,他在翰林院時素來穩重,見過後定然有所收斂。那麼這件事便這樣決定了,諸位臣工是否還有異議。”

沒人有異議。

隻怕多一句嘴,皇上就來一句:真的嗎?那太好了!你去接替他來整頓瑾州的學政吧!

本以為一切說完,曾玄度心底總算鬆了口氣,卻忽然聽到聖上再開金口道:“這兩年各地巡檢事務繁多,顧愛卿四處奔忙,也是辛苦了,朕一直沒有顧上給禦史台增派人手,是朕的失察。今科進士有幾人的殿試文章骨鯁正直語焉剛強,朕心想或許是可造之材,已著吏部分配到禦史台那邊去,且好好培養,他日好作鑒臣。可是隻有這些新科進士也是不妥,這樣,高永清,你也不必回江南府了,即日起,你也去到禦史台,在督查院任職諫議拾遺禦史,雖隻是七品官員,但也是協助顧愛卿來分察百僚、巡按州郡、糾視刑獄、肅整朝儀的要務,且不可怠慢。”

顧縞同高永清一道謝恩領旨。

離去前,曾玄度忍不住想,此次事端,隻有二人全勝大捷,一是卓思衡,所思所想皆達天聽,且諸事今後可以放開手腳繼續施展,隻怕今後天下學政都儘歸其治下。其二便是皇上。

皇上想做的事,想提拔的人,他都完全主宰,但麵上仍是賢君溫厚的模樣,半點沒有折損自己的威儀與君望。

不知道將來,自己的這個門生和自己輔佐的君王,到底誰在政治手腕上更勝一籌?

曾玄度隻是想想,便不敢深究。

……

幾日後,卓思衡看到自己折子上的朱批差點沒笑出聲。皇上的申斥和他小學時候有次上學遲到老師的口頭警告沒有什麼區彆,翻譯過來就是:

你呀,事情辦得很好,可是有點著急了嘛,大家都說你穩重,怎麼到了地方卻反倒急躁了呢?事情呢你就繼續辦吧,朕心裡有數,但你這個樣子,朕以後也不放心你再到外麵去外任,罷了罷了,這樣吧,兩年之後,你回來帝京,繼續在朕眼皮子底下做事。希望這件事可以給你一點長進和經驗,朕欣賞你,信任你,但也要有分寸,朕等你的好消息。

卓思衡麵對這番“春風化雨”的言辭,當然淋涕上表,感謝皇上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並用比皇上還委婉的措辭表示他下次還敢。

於是就這樣,他任期的後兩年在風平浪靜中度過,當三年任上後的考評抵達時,卓思衡的名字後麵赫然寫著優上。

同時到達的還有一紙中書省同吏部的調令:

瑾州學事司提舉卓思衡,右可試國子監司業,擢升從五品,召令既出,述返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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