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推賢論舊(一)
和鄭鏡堂的唇槍舌劍交鋒下來,卓思衡摸清了三件事:
第一,舊臣與唐家的黨羽根本不相信太子可以繼位,那是不是可以說,他們心中其實已經確定了更合適的人選?
第二,在這些人眼中,自己行事的邏輯也是先私而後公,甚至不惜為自己積累政治籌碼而犧牲家人的利益;
第三,因為這兩年自己政治地位的上升勢頭,或許他已經超越高永清,成為對方的第一目標。
卓思衡相信自己是個善於總結的人,但前兩點仍需更多信息實踐檢驗,來日方長。
第三點卻是最有可能的。
因為在大朝會上,皇上給卓思衡在國子監司業外加了個集賢館直學士。
集賢館相當於國家圖書館,用以收藏典籍碑文拓片等文教重器,機要清貴,但整個機構不過五個常設官吏負責日常工作,而集賢館大學士、學士、直學士等頭銜均隻是榮譽職務,其中大學士是專門授予於高位退休的官吏,佟鐸就在致仕時獲得此榮譽稱號;學士其次,但至少也得是四品往上退休的人才有機會得到;至於直學士,那就好弄到手得多,它隻授予在任官吏,一些被皇帝特彆分派負責修書、編史、巡學與特殊經筵等學政事務的官吏按常例會被贈與此頭銜,而這也是年輕官吏能最早摸到的館閣學士頭銜之一。
不是正式編製,也不是曆史上獲此頭銜最年輕的官吏,卻是聖上在位以來第一個三十歲前冠名直學士職稱的大臣。
卓思衡有了這個頭銜,便是頂著欽封的治學官名義來到國子監,得到消息的諸位官吏全都站好迎接,站在頭一個的便是三嬸的哥哥,國子監祭酒薑文瑞。
梅子義在去年就因身體原因告病致仕,他如今仍在臥榻靜養,慧衡去探視過多次,都覺得梅叔叔很是虛弱,但已比之前好了很多,他是因過度操勞在國子監昏迷的,在這之後,國子監二把手的位置一直空缺,每每有人提議,皇帝都表示再等等看,朱紫之官便明白皇帝是留著這位置等人,直到卓思衡歸來,一切才塵埃落定。
梅子義告病後,薑文瑞一個人治理國子監早就分身乏術。如今見到卓思衡,又是自己看中的得力青年才俊,心中喜悅,麵上卻仍是保持著上峰該有的持峙。雖是他來迎接,但卓思衡卻仍是快步主動給他行禮道:“下官見過薑大人,今後還望大人多加指點與教導。”
其實有著集賢館直學士這一頭銜,卓思衡是不用如此謙卑的,畢竟他身上還有治理學政的上諭,但他發自內心地覺得,薑大人一個人支持國子監,在不能改革隻能調整的情況下堅持了這麼久,實在是不容易,這一禮是他該行的。
“卓司業有上諭在身,不必如此。”薑文瑞笑道,“更何況國子監的同僚們盼著這道上諭,也是很久了啊……”
眾人皆道如此。
卓思衡看大家的樣子,不像是為了配合自己的到來演戲,看來不好管且難纏的學生誰都受不了。
“見過諸位同僚。”
卓思衡這次調職比起在地方好了太多,至少人都是齊整且各有職屬的。
國子監長官為祭酒一人,司業一人,二人一正一副,統領國子監太學全部事物,下有司丞一人,主簿二人,學政與學錄各三人,各科博士若乾,協教若乾。看上去人是真的多,站滿了整個正堂。
和其餘地方官吏就職的手續不同,國子監官吏就職第一件事,是去孔廟拜謁大成至聖先師。帝京孔廟就在國子監院內,卓思衡拜過老師的祖師爺,自鬆柏間門穿過,隻覺肅穆萬分,北風也靜寂守禮許多。
餘下的路,就隻有薑文瑞陪著卓思衡在國子監內步行,帶他認識各處建築與用途。
“卓司業,你能來這裡,我是真的感謝聖上隆恩。”薑文瑞說這話時臉上沒有半點喜色,隻是歎息,“這幾年下來,再不大刀闊斧改治一番,靠我修修補補實在是獨木難支……”
“凡事要有輕重緩急先次之分,緊張些迫在眉睫的問題也是咱們眼下最要先解決的,我正想問薑大人,眼下有何已是不改便毀的要節?”卓思衡也喚作私下更親近些的稱謂。
“你來之前想必有所了解,不過……個中不堪還是要親眼得見才明白……來,我帶你看看如今的情況。”薑文瑞蹙著眉頭,隨手推開一間門學舍的門,隻見裡麵將近五十餘對桌椅,卻隻有三個學生,一個方才卓思衡見過的年邁老人。
老人看到二人,隨即起身相迎,其餘三個學生站起來兩個,另一個因在睡覺,渾然不覺。
國子監有不成文的規定,課堂上隻執師禮不執官禮,故而博士不必向上司行禮,而出於對知識傳授者的尊敬,薑文瑞即便品級高出博士一大截,介紹時也仍是略側身以示恭謙道:“馮博士是經義一科的師範,已在國子監二十餘年。”
“怎麼學生這樣少?”卓思衡立刻看出問題。
即使隻有兩個人在聽課,薑文瑞也不願打擾,帶著卓思衡關門離去,低歎道:“你是知道前兩年出了那個案子,我與梅大人皆是警惕萬分,於是嚴加管飭這些學生,增設科試堂測,又添了好些規章。可這些王公官宦子弟哪個是受得了這些苦的,沒幾個月便告假的告假,稱病的稱病,久而久之,來上課的人已是少數,即便有些願意來的,也是家中長輩嚴苛督促,才不得不來點卯,考試時便找借口溜之大吉。”
說罷,他苦笑搖頭,接上自己的話:“國子監太學想要嚴管,難啊……或許是我能力不濟,到底辜負了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