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總和我埋怨,他太嬌慣疼愛幼子,讓你變得不諳世事,他對你也極是在意的。”卓思衡略引著馬頭朝佟師沛邊側靠過來,安慰道,“父母也是人,偶爾難免有偏心,公允如我爹,出門一趟回來,推開門第一件事都是問我二妹怎麼樣了是不是還咳嗽,分東西也都是先可著她,難道他就不擔心我的學業和三妹跑出去是不是又惹禍了?難道不擔心幼子小小年紀還得打水碼柴是否傷手疲憊麼?他都是掛心至極,可總有些最在意的非得先問了才踏實去說其他。”
佟師沛總是願意聽卓思衡的勸,但這次,他忽然顯得格外固執,隻是搖頭:“不是這樣的。你說的這是疼愛,我爹當然疼我,可是卓大哥,父母的寄予厚望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偏愛?我父親再疼我,也不曾對我像對大哥那樣寄予過如此多的熱望……在他心中,最像自己的人是大哥,最可能成為自己的人也是大哥,最會光耀門楣和讓他體會做父親那種滿足欣慰與幸福的,也是大哥。”
卓思衡還想開口再勸,佟師沛卻搶他一步又道:“卓大哥,你也是家中長子,可能你自己都根本沒有注意過,父母或許對每個孩子都飽含同等的關愛,但卻對第一個孩子最寄予希望和期盼,這是哪個孩子都替代不了的。我也是有了女兒才忽然意識到這點。那種滿心希冀盼望他誕生的喜悅和忐忑,初為人父的歡欣和不安,對那樣小小一個生命未來的惶惑和殫精竭慮與無限可能的期許……全都混在一處,何等百味陳雜刻骨銘心。卓大哥,不怕你笑話,我和蘭萱經常一夜一夜不睡覺,不是阿熒吵鬨,而是我倆能共話暢想女兒的未來直到天明:將來咱們的女兒能不能像慧衡妹妹一樣當個女狀元,她是不是讀書的好天性,有沒有繼承我和蘭萱的那些優點,還是將來要嫁個什麼如意郎君,過怎樣的生活……這些我倆每天都不厭其煩的去想,簡直著了迷……”
“當爹當娘也有個興奮勁兒,我剛赴任當了哪裡的新官,也是渾身使不完的勁兒。”
卓思衡聽了佟師沛的話,心中滿是暖意,但也知道他還是因父親的事而鬱鬱,便依舊嘗試安撫,而佟師沛明明說著如此令人柔情滿溢的話,笑容卻是悲傷的:“所以……我忽然明白,當年我爹和娘在大哥剛出生時必然也是這般,而大哥果然沒有辜負他們的期許,這種偏愛得到反饋的滿足,是無法替代的……這大概就是第一個孩子最得天獨厚的幸福了。”
“我身為長子,不否認父親母親對我的期許是超過其他弟妹的,但是有一句話,我不是為了勸你才這樣說,而是真心這樣覺得。”卓思衡柔聲道,“你第一個女兒是個安靜省心的,所以你和弟妹就想著她讀書,若你第二個女兒兒子是個頑皮活潑的,說不定你從衙門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問他今天磕了沒碰了沒,再問阿熒今天識了幾個字有沒有挑食,這才是父母之心多有偏的緣由。孩子的個性不同,脾氣有異,父母擔憂和關注的地方也定然不是一樣,但凡能注意到這些點的父母,才能顯出那份旁人眼裡的‘偏頗’來。佟伯父總說你小時候頑皮不堪,鬼點子比誰都多,他也是知道你心不在讀書之上,也不能未卜先知將來會發生的悲劇,才順應你的個性,要你樂天幸福,安享這份無憂無慮,絕不是他對你沒有期望。方則,你如今也已經當爹了,該是時候放下一些心中的執念朝前走了。”
佟師沛聽完心震如雷過,再閃過念來已是澄明許多,想起自己之前的話多有刁鑽,也是略覺慚愧,他反應機敏,話也是岔開得最快:“卓大哥,我找你說大概也是覺得你肯定能勸住我才開這個口,果然你是不會讓人失望的。可是弟弟我還有一事不明,得讓大哥給我解惑。”
看佟師沛又恢複往日那種有點沒心沒肺的笑容,卓思衡也放下心來笑道:“你問就是。”
“大哥你這樣能說會勸,怎麼沒哄回哪家好姑娘到自己宅子裡給你當夫人呢?”
說完,佟師沛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看卓思衡麵目逐漸猙獰,立刻心道不好,打馬揚鞭頓時開溜,卓思衡奮起直追,二人在雪夜縱馬街道,你追我趕,一時又仿佛回到貞元十年恩科的那個冬春之交……
在這此聚會之後,果真如其所料,三個人都無休止的投入到奔忙當中,整個年節過完,都沒機會相見。
卓思衡倒和佟師沛因公事見了兩次麵,私事一次。
頭次是正旦朝會,兩人遠遠看了一眼,卓思衡還記恨這個如今家庭幸福的臭弟弟嘲諷自己,狠狠瞪了他,佟師沛嬉皮笑臉打他身邊經過,也不怕卓思衡在這樣的日子怎麼多群臣百官麵前不顧體麵撩起官袍下擺追著自己揍,非常自信沉著大搖大擺溜達過去。
私事是卓思衡抽空去見了一次佟鐸,老人臥病看著讓人焦心,不過似乎佟鐸比佟師沛和他聊起此事時好了些,還能訓斥兒子不夠體貼夫人和女兒,要他好好學學怎麼當爹。
最後一次公事見麵,便是在二月初,卓思衡去到中京府尹處,安排春壇事宜。
他自己也沒想到,這次春壇會來這樣多人。
世人如今都叫此次全國性質的講學為“貞元春壇”,卓思衡聽著像什麼貞元年間春季高峰論壇這種商務會議的名稱,覺得很是難聽,非常想換,可惜根本沒人理他,雖然知道是講壇的含義,又有潤春杏林的美意,可他就是覺得沒有自己努力營造的那種學習氛圍。然而大家還是這樣稱呼,一時帝京人人談論,剛過年節,便已有慕名而來的各地學子紛紛入京。
不喜歡也得辦公。
中京府尹名叫蘇穀梁,這是全國上下最重要的幾個職務之一,曆來由重臣或是太子就任,但由於本朝太子年紀尚青也沒有臨朝掌理過半件事務,隻能由重臣承擔。蘇穀梁是三朝老臣,在孝宗年間便備受器重,後來景宗繼位,他倒是還上書斥責過景宗不近人倫,就算戾太子有錯,身為弟弟也不能處死哥哥這樣的話,雖然說得還算委婉,可到底觸及逆鱗,被調去偏遠山區七八年,後來才得到重用。
卓思衡想,這也是他能身為舊臣,手上的實權卻比真正擁立景宗的重臣鄭鏡堂還多的原因。
蘇穀梁須發已是皆白,可精神頭足夠,嗓門特彆大,吩咐人做事喜歡嚷嚷,脾氣也不大好,在他手下做提點中京府界諸縣鎮公事的佟師沛飽受折磨,每天回家都要用耳油來保養聽力。
卓思衡這次真得見識到此位獅吼功傳人的威力。
“此次湧入帝京為共襄盛舉的讀書人與商人不下萬餘,你們國子監可太會給人找活兒添了!”
蘇府尹的聲音震得卓思衡耳膜疼,他趕緊解釋道:“國子監雖有預料會有如此多人慕名而來,卻始料未及竟這麼多人崇禮尊文。也確實是我們有此不及,特來請府尹大人出麵,主持安排此次春壇期間帝京與縣郊的諸多相協事宜。”
“你說得輕鬆,這麼多人湧入進來,光是沿途館驛已是難以為繼,若真陸續都到了帝京,群人集聚必有個鬨事爭執,我的人還要去日常維持城內清安,又得替國子監巡邏治安,我都不知道上哪裡去給你變人出來。”
蘇穀梁即使是在抱怨好像也似吵架,佟師沛偷偷跟卓思衡擺手,要他彆信以為真,卓思衡卻也沒真的以為自己遭了申斥,畢竟他是有備而來。
隻見他自袖口裡抽出一卷卷宗來,在蘇府尹麵前桌上展開,徐徐道:“下官備好了應對之策,請為大人一一釋解。”
蘇穀梁略有詫異,示意他說下去。
“此次春壇乃聖意關切,下官以為,切不可將盛事變為騷亂,故而首要之條便是先做好防務之事,隻靠中京府的戍衛與衙兵太過局促,我們可以申調一部分本就日常駐守帝京近郊的禁軍從旁協助,隻巡邏朱雀大街與禦街兩處要道即可,其餘便是入城前的四處郊門與帝京之間。”卓思衡的卷宗上還有簡單的手繪京郊圖,方便他比劃方位,“其次,大人所擔心的無非是城內湧入如此多的人後,城內人滿為患,又時值餘寒未儘早春時節,若有凍餓,豈不有違此次盛會本意,損傷天顏?”
卓思衡其實不關心皇帝的威信,他真正的關心的隻有這些為了聽講學入京和做生意入京的普通人,還有那些本身就在帝京的普通人到底怎麼度過這個忽然變得擁擠時期,可是他又不能明說皇帝算老幾,隻能順著更容易被接受的辭令來闡釋他的方案。
“下官有一個想法,請大人容議。在春壇開講後,若是帝京邸店客棧均以住滿,貧窮旅人無處棲身,請允許京中寺廟道觀安置部分士子,比如大相國寺、清都觀等,我們國子監也定會儘可能容留部分士人客商,不會讓大人在職責上捉襟見肘。當然,寺廟道觀我們國子監可以去幫忙疏通,無需大人勞神。”
卓思衡想得很周到,蘇穀梁之前也曾想過最好有些籌備,用不上最好,若真到了用上的時候,他們也不至於手忙腳亂,然而卓思衡代表國子監親自來表態配合,還願意主動承擔一部分事務與責任,為他省去很多繁瑣,是好事中的好事。但他為官多年,深諳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買賣,深知無需深思便知曉卓思衡還有求於他,於是便問道:“還有呢?”
“下官隻想確保春壇順利,並不做他想,故而還有一事,望大人費心。”卓思衡將卷好的卷宗塞回袖口笑道,“在春壇結束後,請大人為國子監行個方便……”
佟師沛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卓思衡有備而來,蘇穀梁穩坐泰山,兩人交換完條件,一拍即合,當場成交。
在卓思衡走後,蘇穀梁捋著胡子看著他的背景不住點頭,轉身問佟師沛:“我記得,你們是同榜?”
“貞元十年恩科同榜。”佟師沛回道。
“好個狀元郎,不讀腐書不作腐儒,智識膽略俱是過人,這樣的人物,將來何愁不能位極人臣?”蘇穀梁讚歎道,“果然英傑本自少年出。從前我去天章殿問政也見過當時還是侍詔的卓家小子幾次,沒覺得他與從前的侍詔有何不同,淡泊從容的樣子也看不出今日運籌的本領,誰知幾年外任曆練,到底還是長了心胸和本領啊……”
佟師沛很想說,大人你是以前沒有了解過卓大哥,這小子一直一肚子壞水,特彆狡猾,而且最善於隱藏自己,你之前看到的乖巧聽話那都是裝的!但是他怎麼會拆卓思衡的台?吹捧還來不及!於是將卓思衡考科舉時一些經曆經過誇大加工後講給蘇穀梁,聽得老上司不住點頭,破鑼嗓子時不時發出讚歎聲。
然而佟師沛卻望向卓思衡方才離去的地方,心中很是擔憂,這春壇和國子監新招學生的事總算塵埃落定,可那些世家官宦子弟都傳出話來,想要針對他們的卓思衡好好吃點虧,眼下悉衡又去了國子監讀書……頭兩件事一完,整頓國子監太學的重頭戲才真正開演,那個時候卓大哥才是真正孤立無援,他到底打算如何應對?即便自己相信他天縱英才,也還是實在令人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