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習慣了奉承圍繞的宣儀長公主在任何冠冕堂皇的話麵前都能冷靜思索得體處置,她下意識認為卓思衡是在順勢美言,但自己的回答說完,長公主的思緒又陷入迷惑,先不說卓思衡是不是這樣乖覺的人,就算他是,以他的分寸,也定然不會將此話說得如此直接,可如若不是,他又是何意?
長公主第一次這樣直接地與這位如今她皇兄手下最得力的能臣對話,又聽到不明所以的言語,一時好奇心起,很想聽聽此人接下來是要以怎樣的說辭應對。
然而卓思衡的話不是說辭,而是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若是能有選擇,天底下絕大部分的宗室女……甚至是平民女子,都是想成為鎮定二位公主的,長公主以為呢?”
這話就顯得更沒有前言後語了,宣儀長公主不動聲色道:“能以己身撥亂治正昭彰天理與正統,成一代為國為民的英雌,自然是樂意的。”
“微臣卻以為,眾女子願意成為二位先公主,更有深意。”
“哦?敬聽卓司業高言。”
“不敢。”卓思衡微微欠身道,“二位先公主因有力挽狂瀾再造社稷之功業,故而為人崇敬是常情常理,但微臣卻以為,天下女子願為二位先公主,更是羨其獨能立身,可為所為之事,能做想做之人。”
若是這話從一個女人口中說出,長公主甚至都會有些驚歎,更何況眼前同她言及之人竟是一為官男子,她心中實在驚駭,想驅言避過不願心中隱秘言中為人所知,卻不甘心此話到此為止,更想得知卓思衡究竟如何作此想。長公主鎮定下來隻花去些微時間,繼而轉向太液池,臨風笑道:“我當卓司業說什麼呢,原來是這,那是必然的。要知道二位先公主一人親自擇選駙馬,一人獨善未嫁,能做主自己的姻緣得遇良人得避不淑,天下女子如何不羨?如何不願?”
長公主的迂回很是漂亮,但卓思衡今天不打推拉戰術,他的話鋒始終尖銳,直逼此次意外之談最核心的問題:“婚嫁良緣固然是人生的重中之重,卻也未必總是被最先考量的權衡,若有彆的選擇,大概人人心中最想握住的,有豈止會是一段姻緣?”他說完便將所有話中的話留給長公主自己去想,行禮告辭,一氣嗬成。
宣儀長公主靜靜看著卓思衡筆直端正的背影離去,再回頭看湖水,怎麼看怎麼覺得濁浪滔天難以平息。
卓思衡所說眾女子豔羨鎮定二公主的理由,其實長公主從一開始就知道答案:
是因為權力。
可是鎮定二公主可以擁有權力,天時地利人和一個都沒有少,甚至還有一場叛亂襄助,她是不會讓哥哥陷於如此困境來換自己的權柄。
但她又何嘗不想能像二位傳奇公主一樣,擁有執掌之能權柄之重,得從幕後行至廟堂?
回過神來,宣儀長公主忽然意識到,或許卓思衡是在暗示她,這條道路,難道會從學政之治為伊始麼?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的言語。
總之,看看再說。
卓思衡邊走邊想,這對兄妹真的很像,就像慧衡像自己,自己身上也有一部分性格與妹妹如出一轍。
方才他與皇帝談論此次春壇,皇帝最先表示的是這些名師弘士一個月後自帝京離去,歸還故裡,會為更多學生講述此次見聞,會告訴他們朝野內外如何向學,朝廷又如何重視和尊崇讀書人,這樣越來越多的人就會拿起書本,走進考場,天下的英才儘入他的麾下。
卓思衡心想你可想得真美啊,人家讀書普通覺悟是為自己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家業興旺,高尚有德的那是為天下安邦而讀書,誰是為你啊?但他很喜歡自己的腦袋,還不能這樣說,隻能啊是是是啊對對對的進行表態。
同樣道理,卓思衡深知自己如此賣力整頓學政也不是為了皇權永固。隻是他的目的還需要國泰民安的盛世才能逐漸達成,照顧皇帝情緒那都是為了順利完成指標,其他的根本就是順手。
長公主方才的回答同她哥哥一樣,也首先是想到她的身份,故而規避掉與權力相關的內容顧左右而言他,在他們兄妹眼中,個人的權力高於一切。然而自己身處皇權至高無上的社會,他們這樣想也無可厚非,因為一旦失去權力……這對兄妹已經見過真正的下場了,他們是為權力,也為自保和生存,卓思衡認為自己可以腹誹兩句,但若真正審慎思考,皇帝和長公主並沒有任何錯。
可是自己想要走的路必須有高位之人分得利益才能襄助,他也是並沒有那麼多選擇的。
對互相利用關係有了更進一步認知的卓思衡返回國子監,按道理這個時間樊引的講學已經結束了啊?怎麼集賢堂還是裡三層外三層的人?而且裡麵吵得好像還很激烈?
卓思衡自窗外往裡看,不看不知道,一看整個人氣得不行。
堂內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辯論,樊引樊先生端坐上首,滿眼欣賞得望著堂中所立的四個年輕人,好巧不巧,這兩個人年輕人裡有兩個卓思衡認識,一個是他親愛的弟弟卓悉衡,一個是他另一個沒有血緣氣人的弟弟陸恢。
這小子不是在麵壁思過嗎!
他們在爭論的是班固貶損司馬遷修史謬議是非。
卓思衡問了一句旁邊看熱鬨的讀書人,原來是樊先生在講授完畢後拋出了問題,讓眾學子自由發揮今天課上學到的知識,他說《後漢書》的作者範曄有言:“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那麼他說得對不對呢?《史記》和《漢書》兩種治史成書方式,你們覺得哪個更好呢?
完了,因為受父親影響,自己弟弟悉衡是司馬遷鐵杆粉絲,自幼抱著《史記》手不釋卷。而卓思衡在這方麵好惡並沒有那樣強烈,他都能說出好處和壞處,可悉衡卻不是這般好說話。
此時,自己的弟弟正在用極其冷靜的聲音質問對方辯友:“太史公善於工文,班孟堅密於修體,文體之辭色,再精益求精也隻是枷中之舞,治史論人,不論駢句多少,而論言明其身。”
弟弟很少鋒芒畢露,這樣聽來,他心中的銳意其實並不比同齡人少,隻是略顯冷漠的個性在外得以掩藏。
卓悉衡的話引來一陣喝彩,對方辯友也不示弱,笑道:“此言差矣!太史公莫不以文辭震鑠古今,可若論治史立論,太史公多加以感慨感歎之粉飾,仿佛在自圓其說,自抒自的胸臆,哪有班孟堅言有所論筆有克己來得更嚴密著實?”
支持者也是連連高呼正理。
此時陸恢站出來道:“班孟堅筆有克己?閱遍《漢書》‘哀哉’之歎不絕於耳,難道為豪義之人稱道是爾等所言之‘粉飾’,徒增涕零傷感之語便為‘克己’?未免有些荒謬了。”
陸恢說話攻擊性好強!
卓思衡驚訝於自己兩個弟弟在他麵前不肯展現的那一麵,忍不住想,若是自己和慧衡,肯定會避免這種爭執,他們兄妹是典型的低耗能型人格,可以非常容易自洽,在說服自己方麵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故而很少被外界左右,因為與人吵架太過高耗能,能用演戲規避的就規避掉,內心能量都是用來滋養自己的。
但弟弟悉衡顯然不是,他相對來說略顯偏激,許多事情喜歡用更自我的角度去看待並且堅持,這點和慈衡是一樣的,卓思衡簡直不敢想要是他們倆在這裡辯論會是什麼景象……
最讓他詫異的是陸恢。
陸恢個性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和老練。但通過他竟然能做出放棄科舉追隨自己前來帝京這個不計後果的決定,卓思衡隱約意識到,陸恢並非不衝動,隻是他衝動的點不為利益而是在感情用事上,這點或許很像他的父親吧……
因材施教啊卓思衡要因材施教!他在心中不斷提醒自己時,那邊爭論已進入到白熱化,對麵兩人根本不是卓悉衡和陸恢的對手,已經開始偷換概念和人身攻擊,但卓悉衡是誰?他是卓氏一族抬杠專家卓慈衡的弟弟,這種水平的攻訐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隻見他不屑笑了笑道:“二位盛讚班孟堅之冷峻克製、冷眼旁觀,然而自己言說卻到激憤之處頗有些你們所詬病的太史公的‘激憤之語’,奇哉怪哉,敢問二位到底是推崇還是效仿太史公呢?”
不等氣得手抖的對麵反應過來,陸恢又補上一句給予致命一擊:“古人言,班孟堅治史如守繩墨,然而今日你二人將墨繩纏於身,已是亂序難理,卻仍想做直言,又如何能讓人信服?”
四下人等皆為卓悉衡和陸恢叫好,二人相視一笑,頗有少年意氣風發攜手同勝的惺惺相惜之感。
“既是如此,那二位的慷慨辭令也承自所言中太史公的好義宏盛,可《史記》中大多言辭疊句多有圓潤變通之美,幾無咄咄逼人之章,又是何故?”
眾人朝發言者看去,都不自覺讓出條路來,尤其是國子監裡的學生,恨不得跳開躲出去老遠。卓思衡便就順著寬敞的讓路行至已經傻了的卓悉衡和陸恢麵前,用春風般和藹的笑容與視線掃過二人蒼白的臉,又漫步至樊引麵前行禮道:“見過樊先生。”
寒暄過後,樊引笑言國子監藏龍臥虎,兩位學生皆是腹有詩書能言善辯胸有丘壑,自己帶來的門生甘拜下風。
“先生謬讚。”說完視線再次朝卓悉衡和陸恢掃了過來,卻隻是一晃而過,繼而又同樊引禮道,“不過是仗著少年意氣膽子夠大,敢在先生麵前班門弄斧罷了。他們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