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反省,回洗石寺去。”陸恢老實答道。
卓思衡很想歎氣,最終還是忍住了說道:“你和悉衡一起回家!回去了該吃飯吃飯,等我回來再收拾你們。”說完頭也不回翻身上馬直奔襄平伯府。
襄平伯林敦在府中聽說國子監司業卓思衡來了,頓時警覺。他下意識覺得自己兒子又惹禍了,自己的膝蓋也忽然開始作痛,又氣又急,怒道要綁來兒子當著卓司業的麵再動一次家法,林夫人知道丈夫的火爆脾氣,更是憂心兒子闖禍,趕忙道:“老爺先彆急,卓司業來訪還不知何事,如今好些客人在家裡借住,我娘家的親戚和老爺舊日同僚的晚輩都還在彆苑,若是一時動靜鬨大實在不好解釋,老爺不妨先去聽聽卓司業所為何事。”
林敦這才略略冷靜,先派人將兒子林劭看起來,自己則穿著剛從衙門回來還沒換下來官袍去見卓司業。
林敦是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職銜高於卓思衡,然而卓思衡一個直學士頭銜卻足夠壓人,加上他實在覺得兒子又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教國子監的師長官吏找上門,氣勢又矮了一截,八尺高又壯碩的中年人見到卓思衡,便隻有頷首先行禮,道一句:“給卓大人添麻煩了……”
卓思衡見不得父母如此操心又不安的樣子,趕忙去扶道:“大人太折煞我了,請先起來。”
林敦沒想到卓思衡態度如此平和謙遜,一想到兒子,又心中焦痛,幾乎落下淚來,他人在太常寺,日常掌管宗廟祭祀一類事物,迎來送往不是皇家就是宗族,平常做事務必百倍小心,怎知有天要為兒子如此擔驚受怕,隻希望混蛋小子不至於真的開罪這位皇帝麵前的大紅人,千萬不要惹是生非,他自己寧可受辱,也實在不想出事,於是便握住卓思衡的手,又羞愧又無奈道:“我那逆子,上次打架便有他一個,去了趟大理寺的牢獄,回來倒是老實了幾天,可前些日子寫個狗屁不通的文章讓業師給遞回家裡,我簡直沒有臉看!我動家法打了他一頓,如今犬子正在養傷,他若是又做了什麼混賬事來……大人便拿我去給聖上交差吧……”
其實情況卓思衡已經在陸恢處了解得差不多了,他也並非是興師問罪,於是扶著襄平伯坐下,自己也儘量讓人感覺鬆弛些挨著落座,笑道:“大人,我是國子監司業,規正學風處置學政事務是我職責所在,貿然來訪當然也是為貴府世子。但還請大人先彆急躁,我來雖然不是興師問罪,但也是要將話講明,才不負聖上所托之責。”
卓思衡態度溫和字字在理卻不咄咄逼人,也不像疾言厲色來責問的,林敦稍稍緩了緩心神,方才關心則亂,此時在小自己一輩的年輕官吏麵前也有些不大好意思,隻能等對方開口說話。
卓思衡看出對方的窘境,也不故意使人困擾,率先微笑說道:“世子被責罰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大人如何得知?”林敦也並未將此事外揚出去。
卓思衡也不賣關子,將今日他家家仆四處找人代聽代筆的事一五一十告知,眼看襄平伯邊聽雙拳邊握緊,臉色由赤紅轉作慘白,他適時說道:“大人,雖說世子確實有錯,但他有傷在身不好旁聽講學也確是實情,隻是這件事若不罰他,我如何明正太學規章?又如何做得治學官?”
“逆子!”林敦羞慚驚怒,勃然之下狠拍桌子,揚手喊道:“來人!將逆子綁來!讓他親自向卓大人謝罪!”
卓思衡卻伸手製止他,隻教來人再沏一杯茶,溫言道:“世子若來,好些話我不方便講,我雖不是彆人的父親卻也是兄長,今日在責罰之前,想和大人談談如何教養自家晚輩的心得,不知大人願聽否?”
林敦此時生怕此事鬨大,聖上三令五申的要務,偏偏他家兒子犯事,上次與眾人一道過關,此次他一家之責惹來雷霆之怒又如何擔待?縱然心焦如焚,可除了聽卓思衡說下去也彆無他法,隻好道:“我……犬子無德,我有何麵目言說如何教子啊……”
“大人不要這麼說,是我想聽聽大人的心得罷了,因為在我看來……世子有一點性情十分出色,我也想自家弟弟能有這般品格,故而特此請教,不知大人是怎樣相授,才有這般淵源?”
林敦傻眼了,卓大人是瘋了嗎?前一秒來告狀,後一秒誇他兒子,林敦覺得另有文章,雖不敢得罪,但還是避讓道:“大人所言……我實在是不懂。”
“我捉住了替世子辦事的書童,那人是與世子一道長大的親隨,拿著世子的腰牌替他找人代寫。但我所知曉的這些卻都不是自他口中所言,而是從他雇傭之人處得知,這個書童被我命中京府衙役當場捉拿,本想再核對一次他的口供,不料此人咬死不說,隻說是他自作主張偷了腰牌,與貴府世子沒有半點瓜葛,世子並不知曉此事。”
卓思衡歎了口氣道,“仗義每從屠狗輩。其實也未必是。我在地方做官多年,見了許多主縱家奴事後家奴反咬的案情,人心向背利益糾葛多是如此。然而世子的親隨有情有義,可見世子尋常並非以錢財籠絡,而是真心對之,人非草木,故而知道闖下大禍可能再無轉圜,卻仍是願意士為知己者死,哪怕此親隨大字不識又確實犯錯,但在我看來也算不負所托的豪性之輩。而這樣的人是為世子而肝腦塗地,不得不謂之是世子有古戰國四君子之任俠品格。我深覺此性情難得,故而想垂詢大人如何熏陶培養,才可使後輩得之?還是世子天性便是如此任俠豪爽之輩?”
林敦這輩子都沒從這樣清奇的角度思考過問題,聽著離譜,可細想卻是如此,他喃喃道:“不瞞大人,那日大鬨國子監,犬子歸來後跟我頂撞,說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眼見好友被打才不管不顧動起手來,其實他隻帶了一個書童,也並未惹事……可到底是做了錯事,我沒臉去跟旁人解釋這些,今天若不是大人提起,可能我與夫人一輩子都不會提及……他自小如此,做事衝動不計後果……後來又結識下不學無術的王孫子弟,我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哎……實在是不知如何言說……”
見林敦卸下心防,不再防備自己,卓思衡也將話徹底敞開:“大人是嚴父,我說句求全責備且有些冒犯的話,大人覺得世子的學問文筆如何?”
“很是不堪……簡直不入流!”
“沒錯,這批國子監太學的學生,文章詞句樣樣不通,寫出的文章顛倒錯亂,我看過後簡直是火冒三丈不下大人您的怒意。也是難怪,這學從前上了和沒上一樣,能學到什麼?寫出讓大人生氣的文章該是情理之中,大人震怒無非是覺得臉麵儘失,該要管教,其實文章的壞處並未超出大人的預料,在下所想是否如此?”
麵對卓思衡的坦率,林敦也隻能點頭:“已闖出這樣大禍,我不敢不管……”
“可是一頓板子,他連其他講學都無法去聽,為了不再挨打,隻能繼續鋌而走險,如今的局麵,當真是誰都不想見。”卓思衡歎了口氣,“有時一頓家法並不能解決問題。”
“可又不能打,要我如何管教?”林敦也覺得很委屈。
“大人是否願意信我呢?如果相信,不如讓我試試看。”
卓司業胸有成竹的笑給了林敦很大鼓勵,他想既然事已至此,人家也將話說到了底,若隻是告發,卓思衡早就交了差回家,此時還在這裡便是儘職儘責到極點,自己有什麼拉不下臉來奉陪?便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於是他點點頭,聽從卓思衡的話,叫人帶來被捉住的親隨與世子本人。
這兩人未來,林夫人卻借口來添茶待客先到一步,林敦佯裝慍怒道:“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卓思衡看林夫人眼圈已是紅的,一雙手絞在袖口裡已是沒有血色,哀歎著可憐天下父母心,避讓行禮後朝林敦說道:“夫人也是關心則亂,無妨,您二位本就是世子至親,在這裡也是應當。”
林夫人謝過卓思衡,側到丈夫身後一步,悄悄用手帕按去眼角的淚痕。
林敦也隻是歎了口氣。
襄平伯世子林劭入門來時看到的便是自己父母與校長同在的地獄景象。他本就難行,站定後搖晃幾下,不敢去觸碰任何一個人的眼神。
而當自己的親隨被衙役押送入內後,他忍不住用眼神驗看親隨是否有挨打的痕跡。
這些都被卓思衡和林敦看在眼中。
卓思衡朝林敦笑笑,似乎是證實了自己關於世子有情有義的話,沒等他開口,那親隨見到世子也在,便知敗露,急忙喊道:“世子!是我大逆不道!我混蛋!我偷了你的腰牌出門惹出禍來!都是我!”
“你住口!”林敦怒道,“卓司業還沒開口,你搶什麼話!”
他雖然是氣著說話,可心中卻驚訝於卓思衡所言皆中,不知不覺間竟也換了一番視角去看自己的兒子,心道這小子莫非真的有這般氣性能收攏如此忠節之人為自己擔當?
“世子,是這樣麼?”相比林敦,卓思衡慢條斯理得多,但林劭是見過卓大人手段的,知道卓閻王的可怖就在於春風化雨的麵容和言語下都是狠辣毒計,他想象到自己可能麵對什麼,心驚膽寒之餘去看親隨,但見他麵色蒼白咬緊牙關,忽然心中湧起股血勇來,當即仰起頭道:“是我指使仆從如此!他隻是聽命,我才是主謀!”
林夫人此時已是慌張,林敦卻連連歎息,怒拍桌麵,嚴父慈母之形躍然於表,卓思衡看在眼中,心底又歎一番,麵色不變,隻看下首跪著的二人。
親隨果然急了,直呼不是如此,世子則拿出一副英勇不侵的高傲勢頭,梗著脖子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卓司業責罰!”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林敦再聽不下去製止道:“兩個孽障!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說完,他也是落下淚來,再不能支,竟向卓思衡跪了下去泣道,“卓大人,我年屆四十才得此子,嬌慣寬縱皆是我的過錯,我沒有臉麵求你寬饒,但還請上報此事時務必寬緩……我綁他去領罰……可……可千萬不要論罪啊……”
林夫人聽此言語,也隨同丈夫一起跪下哀哀而涕道:“我不懂朝局,然而自古母慈多敗兒,今日之罪,是我教子不當,我願自請去誥命欽封,惟願大人能寬宥我兒最後一次……”
卓思衡好去扶林敦,卻不好扶林夫人,世子林劭見父母如此,已是震驚至無法言語。
卓思衡總不能叫伯爵和三品誥命夫人跪著自己,也隻好俯下身,半跪著安慰道:“大人,夫人,萬不能如此,我來是為講求道理,絕非興師問罪。”說罷,他看向已是徹底傻住,隻眼中不控製落淚的林劭,繃緊語氣道,“你可知你父母為何如此求我一又無爵位又隻是五品的小官麼?你所犯的事說大並不大,可是卻偏偏撞上官家最忌諱的事上,今日的講師樊引樊先生是入宮開過經筵之人,聖上都執弟子禮諦聽,你卻如此怠慢疏忽,還暗中教人代筆,冒犯我所製定的國子監太學規章在先,冒犯天顏在後,加諸前事,你知道自己會有如何下場麼?聖上若是拿你來以儆效尤,你該讓你父母如何麵對?我若是見此情形於心不忍隱瞞不報,若讓人將此事告發,旁人會說你父親與我私下結交賄托公行,枉顧聖上詔令私相結黨互隱互弊,以此名義彈劾若是治罪下來,彆說你家爵位,哪怕是性命怕是都未必能夠保全!”
林劭呆呆聽著,人已是木然不知所措,跪在那裡半晌,忽得哭出聲來。
“見父母如此方知自己不孝,如亡羊補牢。我問你,你在行事之前必然是先去找那些狐朋狗友,他們可曾願意幫你的忙解你燃眉之急?”
聽到卓思衡的話,林劭啜泣著搖頭。
“好,那我再問你,眼見你父母如此,你心可有痛?”
林劭哭泣重重點頭。
“為這些酒肉小人,致使父母如此傷悲,你可知你錯?”
三問之後,林劭再無法繃住,大哭悲鳴,膝行至父母身前,埋首與父母懷中,嚎啕痛哭,口中不住哭道:“孩兒知錯了……知錯了!爹娘,是孩兒不孝!孩兒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