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119章(2 / 2)

其餘人也都極為配合地跪下。

但皇上第一個扶起了仍在戰栗的鄭鏡堂。

“鄭相辛苦,鄭相是為朕分憂,為吏治清明而諫言,不能及時告知鄭相,是朕與你君臣二人皆不夠相密。”皇帝至此停頓,又拉住沈敏堯的手說道,“往後再有類似之事,朕一定對鄭相與沈相知無不言,你們二位是先帝親命輔政,隨朕至今,輔弼相宜未曾擅過,朕心中感念……望今日之事,能替君臣同堂都提有警醒,朕與諸位齊心,才能使朝堂同心,也隻有朝野內外一心,天下才可安定大治黎民滋幸,到了那一日,海晏河清民豐國富也未嘗不能載於青史啊!”

皇帝的滿分作文結尾令卓思衡歎服。

崇政殿內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仿佛之前的攻訐與算計從未發生。

今日如此,日複一日,皆當亦然。

然後事發第二天,各位勳貴便知曉了這件事。

但凡開國功臣受爵之家,均是勃然大怒。在他們看來,皇帝是為了保存他們的顏麵,是為了體恤勳貴功臣才私下懲治,如今卻為了鄭相一番攀誣之言不得不將此事抖落人前,襄平伯自是請罪,隻言要聖上腹背為難是死罪,讓聖上為自家隱瞞,簡直是罪上加罪。

而襄平伯不是一個人,他所代表的貴胄勢力均以此為恨,將矛頭直指鄭鏡堂,一時朝野上下彈劾紛飛。畢竟世子真的挨了罰,也被趕出了國子監,到底也還是開國功臣之後,更是伯爵的繼業之子,鬨到這份上皇帝都給了麵子,你鄭鏡堂卻不肯罷休,還非要將功臣們的臉麵撕下來,讓皇帝和他們一同難堪。

功臣勳貴們憤怒了。

此次事情的矛盾成功轉移到了鄭鏡堂身上,卓思衡看穿皇帝的借刀殺人之計是想將遷怒之意蔓延勳貴功臣的勢力之間,並由他們打壓鄭鏡堂,自己再順勢給予懲罰。

或者鄭鏡堂識趣一點,就該自己請辭,免去皇帝主動的降罪。

但凡聰明人都會這樣選。

鄭相自當如是。

鄭鏡堂自請致仕,深言己罪,皇帝幾次挽留仍是不能更改其意,最後隻好恩允。然而因二十餘家開國功臣之後聯名上奏反對,皇帝原本打算給鄭鏡堂的榮譽加銜隻好作罷。

皇帝又成功去掉了自己身邊的景宗一朝重臣。

卓思衡知道這是自己的機遇,卻也是向深淵邁進的第一步。

……

夜深時的鄭府燈火儘滅,隻有書房花廳一隅亮有微燭,燭火隨著哀涕之聲輕搖慢擺,鄭鏡堂傴僂的身影時而被照亮時而被隱沒。

在他身邊哭著的人不止一個,唐令熙和唐令照皆已涕淚滿麵,唐祺飛與史禹也都情難自已啜泣連聲。

“老師……是學生不好,不能為您分憂,是學生無能……”唐令熙哭著跪下在鄭鏡堂膝前,“老師此行歸鄉,不知何日再見,還請老師去到我家京郊彆苑中隱居,也好日常得以相見!”

“今日的皇上不是從前的官家,你們還當他好糊弄不成?若是我不老實還鄉,皇上就不會主動安撫鬨事的勳貴,再這樣鬨下去,我隻會前路彌艱,怕是難有善終……還是回鄉好啊……”鄭鏡堂經此一役似乎老了十幾歲般,原本斑白的兩鬢已然全似染霜,聲音也透著疲憊,“我這一走,你們都該當小心才是,萬不可犯同樣錯誤,輕視官家與那兩個小賊。”

“都是姓卓的那小子害了您!我今後必然讓他和姓高的皆是不得好死!”唐祺飛咬著牙盟誓。

鄭鏡堂緩慢搖了搖頭,陰沉著聲音道:“高永清倒不用擔心,他要做孤臣,官家由著他來……可卓思衡已然成了氣候,他可不是什麼孤臣,他最慣用的伎倆便是將自身的利益捆綁於他人懸命之上,此種做法之高明,遠超利益許諾……此子自地方外任歸來,猶如脫胎換骨,從前隻覺他冷靜自持透著股不世出的危險和狡猾,然而此時獠牙畢現,卓思衡哪是什麼狐黃之輩,是虎豹般危險的猛獸,你們萬不能輕舉妄動。”

“若此時不動手,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著他二人成為官家的股肱?”唐令照望向鄭鏡堂,不解中亦有憤恨。

已是敗軍之將的鄭鏡堂忽然笑了。

這是他這些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連尋常在他身側多年的門生故吏也因這個顯得格外陰鷙的笑容而深感不安。

“離官家走得越近,就越危險,這個道理你們務必記住。官家的個性容不下任何人,越是優秀拔萃,他越是帶著忌憚重用,此二子仰仗才華,豈不知他日必有登高跌重的一天?”

“那我們難道就苦等麼?那又要等到何時去?”唐祺飛深恨道,“這樣下去……我們今後如何在朝堂立足?求您為我們指點迷津!”

“人都是有弱點的。他卓思衡再神通廣大,卻也是人,是人便有軟肋……我一生自負,這便是軟肋,否則也不會輕視帝王心術,落得今天下場……”鄭鏡堂在自嘲的笑後陡然犀利了目光,“卓思衡的弱點,便是他重情義……不隻是他,他們卓家三代莫不如此!如非當日之事他祖父為救戾太子於亡命之際,也不至於如今人丁稀落要孫輩砥礪奮進才能博得朝堂上的立錐之地……卓氏一門,本該榮光,然而便是為了重情重義,前程似錦毀於一旦。卓思衡是他父親教出的兒子,必然心性同樣,他最看重的或許不是自己的前程,而是肩負的情義。”

“他的軟肋是他的家人?”唐祺飛問道。

唐令熙此時卻搖搖頭,他已經明白老師的意思了:“若以家人為路,走通了也易被指摘,不是佳途。我想老師的意思並非要我們從卓家四個兄妹做文章,而是從另一個更能影響朝局和聖心,又同卓思衡有恩義之情的人身上做文章。”

唐祺飛恍然大悟,興奮道:“是太子!”

鄭鏡堂笑著點點頭:“很好,你們能想到這一節,不枉費我多年栽培的心血。記住,皇帝對太子越是曖昧,卓思衡便越會搖擺向太子,或許他從一開始就已經難逃他家世代的命運,才教他冥冥之中救下太子一命,此乃天意啊……然而聖上不止一子,如今他尚在春秋鼎盛之年,若到將來……一切尚未可知,隻要卓思衡站在太子一邊,就是咱們的千載良機!況且我也並非狼狽而退,為師為你們留了後手,卓思衡再神通廣大也絕想不到。隻是時候未到,待到時機成熟,便是卓家再滅不起之時。”

……

春日夜晚的燈火總是帶著幾分淒迷,卓思衡仰頭看了看自家宅子掛著的卓字垂燈,心中卻是暖意融融。

隻要邁進這個門檻,就好像外麵的世事紛擾都與他隔絕。

今日,春壇終於結束,朝野內外的爭議也徹底平息,好像一切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卓思衡知道不可能,但他願意在今夜這樣想。

這是他這幾個月回家最早的一天,回來前特意派人傳話,要妹妹和弟弟等等他一道吃飯,這些天哪好好和他們坐下說說話,今天終於如願以償,卓思衡恨不得腳步快一點再快一點——然後他就撞上了人。

卓家宅邸大過從前許多,到飯廳的路顯得格外漫長,卓思衡步履倉促,沒有注意前麵斜裡忽然出現的人,二人徑直撞在一處。

那是個少女,聲音很輕,被卓思衡結結實實這樣一撞便跌倒在地,發出一聲吃痛的悶聲。卓思衡爬起來倒是快,他本就有弓馬本領在身,在瑾州又一直長行山路,回京後即便缺乏鍛煉也還是看起來雖頎長勻稱,身上實則健碩,他剛開始以為是撞到了風風火火的慈衡,可聽聲音便不是,若是自己那個寶貝妹妹,此時已然要鬨起來了。

“有受傷嗎?”卓思衡趕忙去扶,那姑娘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大,很是纖弱,搖晃幾下才勉強站穩,隻是搖搖頭,並未做聲。

卓思衡很想問她是哪位,怎麼在自己家裡,看少女打扮樸素的樣子,大概是慧衡雇得侍女?然而看此女氣質與神態,卻更像讀書人家的大家閨秀,嫻雅自若不說,自站穩後便落落大方,也沒有多餘言語,更不毛躁惶急。

更奇怪的是,卓思衡看她的眉眼,總覺得有點眼熟。

這種圓潤的鹿眼,勻稱的額頭,淡卻適度的長眉,挺而翹的鼻梁……誒?等等?她怎麼長得這麼像自己?

卓思衡嚇得後退一步。

那少女也一直盯著他的臉看,許久,她用還帶幾分稚嫩的聲音猶豫著問道:“閣下可是卓家大哥?”

“正是。”

少女聽罷泫然欲泣,當即一拜:“多謝大表哥差人護送照顧,爹爹同我才能平安抵京,他和二表哥此時正在等您,爹爹……他日思夜想便是與你們團聚……大表哥快隨我去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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