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我要你學會觀察。你要去觀察你的父皇,看他如何說話,通過他呈現出的態勢來探知他如何思考。”
劉煦問道:“卓侍詔是要我學會揣度聖意麼?”
卓思衡搖頭:“你不需要揣度,拿捏人心並不難,一個人的思維模式不容易通過一件事暴露,但樁樁件件疊加在一起,總能總結出規律,這裡麵的規律是一個人的行事邏輯和內心準則。你需要知道你父皇的這兩點,但不為了討好和逢迎,而為了規避可能出現的障礙,並從中學到經驗,積累自己的力量。”
“我總是不知道父皇如何想,這很難,但我願意一試!”
“好,有殿下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卓思衡微有笑意,卻又立即收斂,這次的表情比之前都要更認真,“第三點,我要你拒絕即將到來的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殿下到了東宮開府的年紀,也會有人給你籌謀婚事。這些都不重要,他們都是你必須麵對的事情,但這其中會蘊藏一個危機。那就是東宮開府意味著你有自己的班底,你可以接受東宮,接受你父皇的賜婚,接受所有符合你身份地位的賞賜和恩典,但你必須拒絕東宮班底的存在,你要告訴你的父皇,如今國庫處處都要用銀子,若單獨為你開辟僚屬,無論銀錢還是人力都過於耗費,你並不染指政事,仍在求學,實在不需要一團人圍著你轉。”
卓思衡要避免太子過早陷入進退維穀的泥淖。
要知道東宮開辟僚屬也未必有官員願意去,而被派去的也不知道安得是什麼心。鄭鏡堂在甬道上的話卓思衡每每回想都覺得意味深長,或許這些人已經找好了後手,若是真的開宮自辟僚屬,那太子豈不成了真正的靶子?任何人都可以將人安插其中,連皇帝也會更忌憚三分。
獨善其身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以上三點,切記切記。”卓思衡握住太子的手叮囑道,“雖要小心,但也不必過於擔憂,殿下不是一個人麵對未知的明日,你還有母後和妹妹,她們是你真正可以信任的人。而前朝不管遇到千難萬險還有我在,我可以救你一次,就可以救你第二次,但是我希望這個第二次機會永遠不要出現。”
卓思衡心理很矛盾,他即希望太子能有點安全感,所以才這樣說,又怕太子安全感過了頭,失了分寸和謹慎。
但好在太子是個穩重小心過分的個性,想來也不會太過冒進。
“記住了嗎?”
好像在叮囑小孩子似的。
卓思衡自己問完都忍不住在心底腹誹嘲諷自己的婆媽。
偏偏太子是個捧場的,不止點頭,還特意說了一下:“記住了!”
“好,我們沒有那麼多機會像今天一樣見麵詳談,但隻要你記住這三點,就如同我在你身邊叮嚀。”卓思衡替太子理了理衫袍的領口,雙手重重拍在他肩上道,“好了,彆不見人太久,回去照著我說得做,快走吧!”
太子當然是舍不得卓思衡的,一步三回頭,最後還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成熟,咬牙痛快離去。
留卓思衡一個人靠在牆上,望著灰塵發愣。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但他也是竭儘全力,做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他不像太子需要墨守自己的地位,他需要的是創造。
創造一個他和太子共同的未來。
卓思衡現在已經開始需要籌碼進行這一場博弈,就像皇帝會為想要的權力營造其需要的政治氛圍,卓思衡也是如此。
他們都要走一條很長的路去驗證自己的未來儘頭是否有明光迎接。
想至此處,原本的疑慮也變成篤定,他相信自己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
……
此次國子監擬試後,國子監太學著實太平了,不過就算不太平,朝野內外也沒工夫盯著他們。
這些日子最熱鬨的事是八地宗室藩王帶著自己的世子入京,他們將自己的繼承人引薦給皇帝,再由皇帝下詔走一遍程序,命宗正寺將幾位世子記錄在玉牒之上,視作今後藩地權力財富繼承的憑證。
當然這也是為了彰顯皇權可以決定藩地的主政人選。
這事兒雖然重大,可和卓思衡這種學政的官吏根本不挨邊,所以當宗正寺來人通知他要去參加晚上款待藩王的宮宴時他都懵了。
“為什麼聖上下詔命我前去?今日不是宗室與爵門共聚一堂麼?我既沒有爵位也非皇親國戚,哪有麵子承擔這份榮光,還請大人提點一二。”卓思衡用謙卑的姿態來套宗正寺禮官的話。
果然,那人見皇帝眼下最器重的臣子如此知情識趣,賣他個麵子總歸沒錯,於是壓低聲音道:“卓司業無需驚憂,據我所知,是有兩個藩王在封地聞聽春壇歸來的名士和學子們講了國子監太學的學風,於是便動了想將世子送來學個幾年的念頭,聖上想著這是皇家的家事,但你又是外官,不好在朝堂上討論,不如家宴上細細說來,看卓司業有何高見。”
“不敢說高見,若是要為聖上分憂,在下自當赴宴,多謝大人頃談。”
送走宗正寺的禮官後,卓思衡一直在想,皇帝為什麼要叫自己去?
最可能的原因就是皇帝希望藩王都將世子送到國子監來□□育,這樣手握他們的繼承人,這些藩王也不會造次,會給皇帝極大的安全感。可是這點如果由皇帝親自提出來,難免會被人議論苛待宗室,畢竟這些藩王和他的親戚關係非常微妙,屬於他的叔伯和堂兄弟輩分,處理不好非議若多,想來會有人閒話皇帝是為當年這些人沒有支持他親爹轉而支持景宗在報複。
所以皇帝讓自己去給意見和處理此事,不管能不能行得通,他都將自身摘出事件的旋渦,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弄權。
高,實在是高。
卓思衡多想現在就抓來太子,然後拿此事做例子好好給他上一課。
他爹這點心眼,這個孩子是都沒繼承到啊……
但牽扯到人家家族內部的瑣事,卓思衡決定多留幾個心眼,少招惹麻煩,不然事情還沒辦成,又有樹敵就不好了。
皇帝的家宴皆於集英殿大辦,與尋常家宴不同,皇帝是不會與一家子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帝王家宴也是各有各桌,列次而坐,像卓思衡這樣和家宴八竿子打不著的參與者,隻能挨著負責太史館負責記錄皇帝言行的值班史官就座。
他不認識這位看起來非常年輕的史官,大概是自己在外任其間金榜題名得了這個不怎麼閒散的官職,旁人都在吃喝,他隻能悶頭記錄。
卓思衡時不時給他搭把手磨個墨,也順便給他剝個橘子,那人很是感激,低聲道謝,可皇帝今日話實在是有點多,根本沒有時間歇口氣,隻能悶頭伏案奮筆疾書。
卓思衡以為皇帝喝酒高興,也就不會叫他了。誰知不一會兒,皇帝便自上方接受又一輪祝酒後朝他看了過來:“今日卓司業也在,幾位叔伯不是想問國子監太學可否令世子就讀一事麼?朕讓他過來,你們隨意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