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128章(2 / 2)

“這鬥拱真好看。”

聽了盧甘的話卓思衡差點從台基上跌下去。

卓思衡滿腦子都是預算和工期以及是不是會耽誤吏學開學的進度,但是好像盧侍郎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

倒也挺好。

卓思衡無奈笑笑,不過卻也好奇,又問:“我不懂這個,還請盧侍郎為我解惑這鬥拱好在哪裡?”

“這鬥拱是太宗朝修葺官建的特點,結構複雜實用也能兼顧美觀。每一組鬥拱為‘一朵’,其中每挑出一層為‘一跳’,增高一層為‘一鋪’,我【】朝以‘鋪跳’之數來作等級,但鋪和跳雖然拆開看,也是有規律的,不能隻修外跳不顧鋪作,一朵的鋪數裡除去相等在外的跳數,還得加上櫨鬥、令拱和拱方,也就是說我們要修……”

“我們要看三修六。”

卓思衡快速完成心算,迎上盧甘驚異看過來的目光。

“你也看過《營造法式》?”盧甘問驚奇到聲音都高了一調

“沒看過,但方才盧侍郎說得話裡很容易就能得出推算,即三朵三層實為能看見的三跳,但三跳背後有每跳鋪數與櫨鬥、令拱和拱方這三個常數,帶入進去就是三跳鋪六,我算得可對?”

卓思衡眨眨眼,對於數學題來說,他急需一個標準答案對他的推導予以肯定。

可盧甘像是傻了似的呆呆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道:“《營造法式》裡說‘出一跳謂之四鋪作,出兩跳謂之五鋪作,出三跳謂之六鋪作,出四跳謂之七鋪作,出五跳謂之八鋪作’……”

卓思衡鬆了口氣:“那我是算對了,受教了。”

數學題對答案永遠能給他說不出的滿足感。

“卓司業從前在工部待過麼?”

這回換成盧甘問他了。

卓思衡搖搖頭:“我哪去過六部學過真正實在的本領,不過是班門弄斧,大人不笑話我就好。”

“不,不是的……卓司業算得很好,將來可以考慮來我們工部。”盧甘誠摯道。

卓思衡心想能去工部多好啊,然而皇帝這老板隻會把他放到權力鬥爭第一線去。

“若有機會,定然赴約。”但不知為什麼,卓思衡總覺得不忍心拒絕眼前這位為人頗為純粹的同僚,隻好哄騙兩句,然後飛快轉換話題,“這樣一來,其實修複的工序是比我想得更多,是麼?”

盧甘點頭道:“是了,一共三間房舍,除去較小的那個沒有鬥拱是直通簷,其他兩個都要花去更多時間。”

卓思衡心中有些焦急,但這種慢工出細活的事也不好催人家施工方,隻能說道:“若能儘快,還是儘量快些得好,若不能,還是以大人專業的標準來衡度。吏學不日即將開授,禁軍、禮部和工部已經都交了名單,不好一直拖著。”

“其實這事說難也不難。”

其他官員這樣同卓思衡說,他定然覺得這是索賄尋租的開場白,但說得人是盧甘,卓思衡便不做他想隻等下文。

“隻是工部太缺人手,營繕司為最,我【】朝官建多為太【】祖太宗年間修造,至今已到了密集需要補修的當口,各處都找工部來鬨,卻沒一個體量工部的難處,吏部派到我們這裡的吏員都並不精通此道,還要再學再教才可堪用,人便總是不夠。”

盧甘聲音不大,也不是抱怨的語氣,但聽來卻很讓人辛酸。

“但吏學可以輸送已經培養好的人才供職各部,到那時,盧侍郎你的燃眉之急自然可解。”卓思衡希望自己的話能安慰到他。

誰知盧甘卻搖搖頭,緩緩道:“人皆有誌,但願意為此道者總歸是少於入仕為官之人的。”

“朝廷一向重進士出身,你我二人如今能身著緋服列於朝班,皆是有功名傍身。但如果有朝一日,朝廷也將吏科重視若同等,便不愁趨之若鶩之人雲集響應。到那時才是真正的人皆有誌各展所長。”卓思衡還不能將自己長期的計劃透露,眼下所作的一切都隻是基礎中的基礎,可能再過幾十年才有一定的社會化效果,但不能因為見效慢就什麼都不去做。

這些道理是沒有辦法輕鬆告訴給旁人知悉的。

“但若隻為安身立命而求到吏職,真的會認真做好不負朝廷所托麼?沒有自身的寄望在之上,終究會有懈怠和厭倦的一日。”

“盧侍郎,芸芸眾生是無法純粹而活的。”

盧甘愣愣得看著微笑說出這話的卓思衡,似是懂也非懂,卻掩藏不住內心的震撼。

“我從前也不懂這個道理,後來機緣巧合得以修些佛法,才知曉百態融於世間而妙法自在萬象。芸芸眾生之所以芸芸,便是因為心也芸芸,我們又何嘗不是其一?世間牽絆苦厄瑣碎糾葛如此之多,一生一世純粹求理之人如鳳毛麟角,我們終不能以己度人。芸芸眾生為過活也好,為保靠也罷,他既做了吏員,隻要職責所在並無辜負,那他為吏員的初衷真的重要麼?”

盧甘緩慢得搖搖頭:“這便是佛偈嗎……這也太難懂了。”

卓思衡笑道:“在我看來,《營造法式》裡的話能更難懂,盧侍郎你卻能如數家珍,可見你我也是芸芸眾生,也有所能不能。吏學便是要將不能變為所能,至於目的純粹與否,隻能根據今後表現來看,那大概就是禦史台的事情了。”

盧甘聽完有些莫名的醍醐感,雖仍是雲裡霧裡,但笑容卻是真摯的,他赧然道:“我鑽了牛角尖,讓卓司業見笑了。”

“盧侍郎你是難得純粹之人,看人也是剔透眼光玲瓏心腸,無妨的。”卓思衡其實很欽佩盧甘這樣的人,這個世間越是能容下這樣的人,才足矣證明世道的清明。

或許是這番談話去掉了盧甘天生自帶與陌生人的隔閡,他便逐漸話多起來,拉著卓思衡言說公事也加快了語速,哪裡該修哪裡如何修他都是一一相告,卓思衡沒想到居然這樣多的工序。

然而在一塊空地之上,盧甘卻停下沉默了許久才說道:“若是此處能再建一個屋宇就好了。”

“我與薑大人算過,三個用作講堂已是足夠。”

“不是講堂,”盧甘搖頭道,“是工坊。”

卓思衡心下一驚,對了!他怎麼忘了這個!

理工學院哪能沒有實驗樓?

“是了!”卓思衡一拍手掌,“是該有個可以讓吏學生們動手學習的地方!”

“但是如今想興修新官建卻是難上加難,我不過一說……”

“沒事,我來和戶部溝通。”

卓思衡的大手一揮,看得盧甘今日不知第幾次發愣,在他的認知裡,戶部官員的指縫和吏部官員的嘴都一樣得緊閉,半個銅板和半句實話都出不來,難道眼前之人真有本事搞到戶部的公文和銀子來造新屋?

看盧甘難以置信的表情,卓思衡決定先將好消息分享給他,反正早晚大家都要知道的。

“戶部昨日來人與我密談,他們想偷偷塞幾個人在本批吏員裡蒙混過吏部的眼睛,因到年末盤點府庫倉帑之際,好些恩蔭入戶部的吏員哪懂術算和記賬累冊,都是濫竽充數被塞到肥差上的酒囊飯袋,戶部讓我好好治治這些人,給他們長點能耐。為此,他們說修繕吏學的款項他們願意通融通融。”

卓思衡收拾學生的威名在外,戶部人慕名而來,得到肯定答複後便大喜過望,願意和國子監今後都“便宜從事”。

反正花得也是國庫的銀子。

盧甘徹底傻了。

他看著卓思衡好像在看什麼神仙,這個自己會術算又通佛法的年輕官吏,玩弄起權術和人心來更是不遑多讓,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官員中的異類,然而他不過是自恃清高,真正的異類和翹楚此時就站在自己的麵前。

“暫且保密,先彆說去哦。”

卓思衡最後不忘笑著說道。

這是盧甘一生之中迄今為止見過最狡猾也最和煦的笑容了。

……

盧甘走後第二天,工部來人的匠作們便開始投入修繕。

自打吏學開始真正動工,卓思衡就再沒時間休息了。

他每天都要來查看進度,然後和那些想要互通有無的衙署官員們“私相授受”,連中京府的蘇府尹都找人來傳話說他們正缺仵作,若是吏學能從幾個他們看好預招的醫館學徒裡從中培訓篩選一二就再好不過了。

卓思衡當然願意答應,畢竟蘇大人之前忙他的忙也是不少,況且地方刑事案件也確實需要真正專業的人才來保證法度的公正。

但與之相比,吏部的安靜就顯得有些詭異了。

連曾玄度都忍不住悄悄提醒卓思衡,吏部不會如此善罷甘休,要他做好準備,或許接下來的才是真正的阻礙。

卓思衡當然明白吏部是不會放過自己的,所以一定會發生的事不必太費心擔憂,反而若是因提前隱憂而耽誤他眼下最要緊的公務那才是得不償失。

然而這次,吏部的確給了卓思衡一個“驚喜”。

五月末,吏部聯名上書,奏請六月年中額加官吏考課,以察京中各處官吏不善之舉不實之務,德義、清謹、公平、勤格皆在考課範疇內,有失必查有虧必究。

一時京中朝野人心惶惶。

但卓思衡心裡清楚,這不是吏部要為官場清明而奮戰到底,他們是衝著自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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