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衡了解妹妹的個性,但她也對吏學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阿慈,須知魏晉六朝為何世家掌權?彼時更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此語所言,正是世家權傾朝野富埒天子,王家能與東晉一朝司馬家共享天下,更無需說桓庾王謝累世公卿弄權天下了。他們在成為門閥士族前,便是在亂世中掌握了學識,其他人因漢末亂據不得謀生之際,這些家族倚仗對學問的獨壟悄然崛起繁茂於權朝。我想學在家族終究是比不過學在世間的。”
“那就除了太學裡的吏學,再多設幾處,總之要讓天下人都有機會選是去考進士還是考吏員!”
……
自此話題而開,慧衡、慈衡與悉衡皆是各抒己見,均有不同的考量和看法,每個人都已有見識和才略去自主所思所想,縱然大家觀點不同,但卓思衡聽得快慰逸豫。然而此時,他卻無意間看到一直在旁的宋露至滿眼欣慕望著三個表姐表哥在熱言討論,可專注傾聽之餘,她完全插不上話,尚且稚嫩的眼神中不隻有豔羨,還有一絲惆悵。
見弟妹們討論得差不多,卓思衡思忖後笑道:“之前我沒有多在家中,不知道錯過了多少這樣的飯後娛情,聽你們談自己所思所想,真是比大睡一覺還能消我一天疲乏。”
於是兄弟姐妹又是嬉笑一番。
舅舅已服過藥去休息,在姐弟之間談完後,各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大家同彼此告辭,而後各自回房,卓思衡卻叫住走在最後的宋露至道:“表妹,我有些話想同你講,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表哥訓話,自然恭聽。”宋露至是堅毅且要強的個性,又十分尊重卓思衡,說話時都帶著幾分鄭重感。
卓思衡笑道:“你過來坐下,我隻是你表哥,怎麼說也都是平輩,你怎麼戰戰兢兢?你看你幾個表姐表哥同我講話,都是不講究禮數,我們家沒有那些規矩,平常外麵做給人看也就算了,自己在家當然是怎麼親近怎麼舒服便怎麼來了。”
他給宋露至讓出離自己最近的位置,看著女孩安靜坐下,也不知她有沒有將自己的話放入心中。
“當然,我知道你自幼未見過我們,難免有點生疏,也不用勉強自己,一家人自小長大也有個性不合的,隻要用心慢慢相處,咱們互相關照倚靠,那便是一家人了。”
卓思衡的話讓少言寡語的宋露至難得露出笑容道:“我並非拘禮……隻是實在不知該同大家講什麼好。”
“我們家還沒人去過巴州靈州這樣的地方,等著哪天飯後用茶,你同我們講講當地的人文風物和趣事逸聞,大家定然愛聽。”卓思衡因為親自帶大弟弟妹妹,所以對與青春期少男少女溝通有著豐富經驗,他這樣一鼓勵,宋露至果然神色明熠許多。
“謝表哥教誨。”
隻是還點拘謹,但也不要緊。
卓思衡又道:“我留你來是想問你,舅舅初到帝京稍有水土不服,如今已然大好,尋常也有精力體力去四處轉看,你卻平常都呆在家中,不知是否也願意去讀讀書?”
從方才宋露至的神情裡,卓思衡看到的不隻是自卑,還有一點對知識和親密的渴望,這是很難掩飾的情感。宋露至自小被迫照顧生病的舅母,後又要照顧舅舅。她比尋常女孩多一分對世事艱難自始知的早慧,後來跟著舅舅開蒙讀書,識文斷字自不在話下,可沒有兄弟姐妹和親朋好友來一同長大,也並無多少書可讀可看,自然不似自家妹弟那樣要麼學識強明、要麼主見非常,因此未免在同家人相處時有些瑟縮和自卑。
但這不要緊,宋表妹隻是心結難解,要是她能真正讀書增廣見識、拓曆眼界、開闊心胸,定然能克服眼下的困頓。
果不其然,宋露至聽罷不住點頭道:“表哥,我當然願意去讀書了!”
她難得用這樣的大聲講話,卓思衡也倍覺鼓舞道:“好!那你就等著表哥的好消息。表哥一定給你找個最好的地方讀書。”
“表哥要送我去哪家閨學?”宋露至耐不住好奇問道。
卓思衡卻隻是神秘笑笑:“是比閨學更好的地方,你且等表哥的好消息。”
……
宣儀長公主自《女史典》編纂完成後,隻麵聖獻書一次,之後便一直在家中修養,雖是已然大好,卻仍是因不願見攀附之人始終告病,但眼見要到暑夏的水龍祭典,她也不得不開始漸漸與外人有些往來。
卓思衡便是在這個時候提出希望能覲見的。
長公主一直記得當日皇宮偶遇卓思衡所言之語,皆如他當時所料,她也確實在彼時未能想及,《女史典》的編成能為自己帶來如此多意想不到的蜚聲讚譽。自典成之日,她一直保持審慎之態來看待此等榮光,以不變應萬變,而卓思衡是與那些攀附之人不同的,她想聽聽這次此人會帶來怎樣的言說。
卓思衡沒有來過長公主府,他非權也非貴,當然無可能入此拜見,今日得幸是多虧之前他鋪墊的好,仿佛算命第一次及時應驗,那被算之人必然成為回頭客。
隻是他沒想到,除了自己妹妹以外,楊家的大姐令華與羅女史都在府上,還有綺英郡主居然也在。她們大概在為《女史典》的刊印商議。妹妹見到自己不免有些詫異,但似乎旋即明白,隻了然一笑。羅女史倒是極其正式以臣見臣之禮向卓思衡主動問好,卓思衡心道她現在的官可比自己大了不少,要見也該自己先拜見才是。楊令華從未見過這個同僚的傳奇兄長,隻在旁人處不斷聽說,因而忍不住細細打量。
隻有綺英郡主,卓思衡根本不敢抬眼去看。
怕是多看一眼,這要是讓桑薇知道了……
長公主命眾人且退,綺英郡主經過卓思衡時偷看他一眼,卓思衡發現卻裝作並未看見。
“卓司業,令妹似乎也不知你要來麵見,可有何要事?”
這點長公主和她哥哥是一樣的,明明心裡有一萬個疑問,卻還要先問你想做什麼。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卓思衡暗自感歎。
“長公主殿下,臣來求見是想請長公主主持學政鼎故革新的最後一項。”
如果說皇帝是受益者其二,他的猶豫更多出自對局勢的把控,那麼長公主就是卓思衡計劃裡最大的受益者,她能從這件事本身得到最多好處,所以不必花費時間痛陳利弊,直接告訴她好處就足夠了。
卓思衡已經慣常將利益作為誘餌去實現他的計劃。
“卓司業說笑了,學政乃是國之機要,我雖身為宗室公主聖上至親,卻也不能置喙。”長公主謙笑道,“隻怕要讓卓司業失望了。”
“長公主請先聽臣一言。”卓思衡要言不煩道,“《女史典》編成前,臣告如實坦陳殿下,此書定為事關學政之要。如今,臣正在為吏學諸多事項煩愁,其中最令人無從下手之一便是各科教習典章不如如何擇善而選。不過長公主不必擔憂了,女學的教典已然編成,那就是《女史典》一書,相信天下女子入學後都能將此書中的先輩視作榜樣,求知立身,不敢忘廢長公主批刪三載之所成。”
此番話未等落聲,長公主已然自座位上起立,待到說完,她更是盯著卓思衡,似乎想要看出他說這種話到底是何目的:“女學?”她似乎有無數個問題,最後隻脫口而出兩個字。
“此事臣已上書聖上,正待聖裁,如有可能,臣希望能是長公主親自主持女學大局,特此親自煩請。”
“你已經同皇兄進言?”長公主哪了解卓思衡的辦事效率,一時竟有些不安,“你如何言說?皇兄又有何意?”
“聖上尚未決斷……臣以為,聖上是想聽聽殿下的意思。”卓思衡說道,“畢竟能與不能,皆在殿下一念之間。”
卓思衡將壓力推了過去。
長公主似在天人交戰,她幾乎瞬間就意識到這個機會能為自己帶來怎樣的權柄和前所未有的地位,然而,一方麵是唾手可得的權力,另一方麵是本能對機遇的戒備,隻須臾之間,她似乎就已經得到了想搜尋的話語,重新優雅落座,綻露雍容且心平德和的笑容來:
“我知你設吏學和欲設女學都是旨在蒼生德沛世人之舉,我不疑你之初心。然而,我尚有一事難明,那便是吏學和女學究竟為何先立,卻無相應吏科和女科之舉措?以卓司業的長計百慮,不會想不到這上。卓司業莫怪我說話直接,畢竟此事言及於我又已上達天聽,你我都該明了不管是否得行,都已不是一言以蔽之的瑣事了。那麼我要知道,你為何不去先開吏科和女科,任選世間之能才,卻先要自學而起舍近求遠呢?要知道若論普惠民眾下及市井,再不可能比效仿科舉更好的方式了,你卻隻在帝京開學講壇,此舉未免顯得有些杯水車薪了。”
果然是皇帝的好妹妹,當朝的長公主!卓思衡因為職業病的緣故忍不住心中給她一個滿分。這問題怕是皇帝都看不出關鍵,當初自己同盧甘講吏學的興設理念,他都沒有察覺之中的問題,唯有長公主看出關鍵並提出了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好回答極了,但卓思衡還需要一點語言技巧。
該怎麼說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