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北王世子劉倫見此間門無理,忙道:“你便是這般在聖上跟前搖唇鼓舌,好教我們為難的吧?”
卓思衡能感覺到背對著的房舍裡,學生們窸窣的衣衫摩擦聲,他深感欣慰,自己這將近一年時間門沒有白白教育這幫臭小子們,要是從前,聞聽世子鬨事,幾個不安分的必然也跟著起哄,可他們眼下全都安安靜靜坐在室內,自己來了才湊起熱鬨,不可不謂懂得了是非分寸百態輕重。
要知道此時在這裡考試的,都是今年不參加科舉,或者根本沒有科舉打算的世家子弟,卓思衡不願意讓他們怠慢,才專門拿出空屋子來督促這些人的學習。但看著進出的科舉士子與其所享受的關注極其考中後的榮光,未必這裡麵就沒有子弟不會心動,但凡有一個願意因此發奮,卓思衡也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做。
而他們明理不去胡鬨,對卓思衡來說簡直就是望外之喜。
努力沒有白費是一種非常能鼓舞人的感觸,卓思衡此時便充滿了鬥誌,隻是他麵上還是辭色雍容的平靜,看似溫言如春,實則句句堪比朔風凜冽:“原來在國子監太學處求學是教諸位世子為難的事麼?我還以為世子們秉持崇學家風,甘願背井離鄉於天子腳下進讀求學,如今想來,確實是我會錯了意,那便是個誤會了,無妨,待我去向陛下秉明諸位世子心意,將今日抗考之事原委陳詞詳述,想來陛下定不會怪罪幾位殿下,還會將諸位送回藩地,以示安撫。”
從幾位世子的表情來看,卓思衡的回答和他們預想的全然不同,幾人怒目圓睜麵紅似燒,想說什麼卻被詰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麵麵相覷想找個台階下也是找不到。
卓思衡心中冷笑,心想難道你們以為我會和虞雍那個武夫狂徒一樣同你們吵上一架然後到皇帝麵前好讓你們有話可說?彆笑死人了,文臣也有文臣的手段。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給幾個人合適的立場,而一旦爭吵,就是默許了對方的抗辯是存在立場的,他決計不會留白任何疏漏。
況且拿悉衡說事又欺淩小吏,之前幾人一直的偽裝看起來是終於舍得撕破,卓思衡根本不想給幾個人留半點麵子,溫溫然又道:“然而我一人前去陳詞,未免不能說出世子殿下們的心聲,不若咱們一道同往麵聖,臣在聖上麵前親自向諸位致歉,再跪請聖上順遂諸位心願,如何?”
世子們的臉色已是難看至極,然而最先崩潰的卻是年紀最小的廣陽王世子劉岢,他不過一十一歲,素來少言寡語避世獨處,不知為何被拉扯進來,聽聞卓思衡的一番話終於無法抑製,帶著哭腔道:“卓司業……我不要去麵聖,我繼續留下讀書……我再也不敢了……”
卓思衡立即換了麵目春風化雨道:“世子身份不同,自然是來去自如的,若是要留,我也必然不會置喙,還請世子放心。”
“既然如此,我們的事你便少管!”濟北王世子劉倫怒而拂袖,趁此機會瞪了廣陽王世子劉岢一眼,順著自己給自己找來的台階拉著眾人一道離開。
待世子們走後,自卓思衡身背傳來一陣歡呼的呼哨與呐喊撫掌聲,學子們聽了方才卓思衡那席看似溫潤實則滿是機鋒又不留把柄的話語,皆折服驚歎心生敬意與崇拜之情。再加上幾個世子在太學裡其實並不惹人喜歡,尋常人家的孩子當然不敢惹幾位世子,就算是有爵之家也多有避諱。在卓思衡整飭後,留在此處的大多父母和學生都多少長了好些心眼和記性,當然不願意為這點私交去惹麻煩。而藩王世子們身份貴不可言,在太學裡橫行多有霸道之處,許多人也是敢怒不敢言。方才考試眾人緊張,可他們卻在外一味吵嚷,大家早就不耐煩了,如今聽到卓思衡替他們出了口惡氣,怎麼會不歡欣鼓舞?
卓思衡心中是樂意看到自己的學生有如此見識的,但出於司業和老師的角度,他還是回過頭用笑麵上那銳利的目光逡巡擠在窗戶前的眾學生,語氣柔緩,但又鏗鏘:“怎麼?都寫完卷子了?回頭我再看見誰答出上回那種前後不接的荒唐話,我可要拿著卷子去到他家裡讓他父母也一道共賞了。”
於是學子們嚇得汗流浹背,一哄而散,老老實實坐回座位上去,苦思冥想每個字他們都認識但連在一起又困難的題目。
夜裡,學生們都將這件事轉述給了朝堂為官的親長,大多家長都感慨卓司業用心良苦且無端遭受此辱,也有人借機教育自己孩子道:“如今你算是明白了,何人何為才是為了你好。那些世子找你出去鬥雞走狗,誤你學業前程,豈是真心要與你交好?從前你認識的那些不就是這般酒肉朋友?現在你長了見識,便不會再受這種構陷了。你們卓司業對你們嚴苛,那才是真心望你們成材,便如父母一般,再疾言厲色追問學業,也是怕你們誤入歧途嚴加督促。多虧卓司業教導有方,今後你識了好歹,即便不科舉為官隻恩蔭得封,在官場上也能嚴守自身不為家族平添紛擾啊……”
這番良言,如今孩子們也是都能聽得進去了。
卓思衡相信眾學生已有所更變,他並不擔心幾個世子會掀起國子監太學什麼波瀾。可看幾個世子對自己的態度,他心中大概明白,有人告訴了他們,水龍法會遇刺當日是自己查驗了世子離席一事,因此才有此報複。然而這件事和越王在軍中鬨事又幾乎同時而起,卓思衡也覺巧合裡帶著絲詭異感。
出於防備越王的心理,再不情願,卓思衡為當務之急著想不得不知會虞雍一聲,公開見麵似有不妥,思來想去,也隻有一個人他信得過能夠傳遞這話。
慈衡看大哥來花園找自己,歡歡喜喜拉著大哥看新栽種的藥材與花草,又說哪個是善榮郡主專程給自己留的種子,卓思衡心道你們家打我家妹子主意是全家都上陣麼……難道郡主不知道眼下虞雍和自己的身份,竟然真敢於撮合?
算了,還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卓思衡對慈衡說道:“阿慈,哥哥有件事非差你去辦不可,你去到郡主府上,同阿芙妹妹說件事。”
“行,什麼事?”慈衡乾脆利落道。
“你隻說,她哥哥在古壇場大營要小心越王近日冒犯,能忍則忍,靜待其後。”
“好!我這就去!”
“等等!”卓思衡叫住已經走出幾步的慈衡,猶豫後嚴肅道,“隻許去跟阿芙妹妹見麵同她說,不許去找她哥說話!”
“虞大哥還在營中,我上哪找得到,我也隻能見到阿芙了。”慈衡哪將這些事放在心上,隻當大哥是聒噪慣了,笑罷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