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第185章(1 / 2)

第185章詔黃新濕(二)

卓思衡聽此自傷之語如何忍心,立刻起身道:“下官何德何能,沈相切勿再這樣說了,來年春禮,還得沈相引百官朝賀天子。”

“明年的事,明年再說。”沈敏堯用久病之人才有的枯黃瘦手拉著卓思衡在靠近自己的地方坐下,“也不必再以自謙而稱,今日之談,之作你我交心之語,若你願意,將我視作一聒噪長輩也未嘗不可。”

如此一說,再讓就顯得虛偽了,卓思衡便換了自稱道:“是,晚輩悉聽教誨。”

“你這一路走來,其實有誰能給你教誨呢?所走之路所成之事,皆靠自己。但路已至高,你一思一覺已不是隻由自己,我很想問問你,雲山,你並非頤養無爭之人,此時身居高位,你所求究竟為何?是清名一世的士林翹楚,還是翻雲覆雨的一代權宦?”

卓思衡未料得有此一問,尚未作答,沈敏堯便先一步道:“你先不必剖白,謹慎之人,是要聽完全部的話再作打算的。咱們先單說吏部這個位置,雲山博覽群書,定知六部之製源於《周禮》,書中定有六官,即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和冬官,此乃六部之始源,為何吏部就是天官?”

卓思衡答道:“古人以為,上至天子下至匹夫皆當順天應命,故領銜者號為天,萬民之首是為天子,百官之首是為天官。”

沈敏堯笑道:“百官之首,這首也有不同做法,便是我方才所說兩路,一是文譽天下,做百官職權上的領袖,也是心中的領袖,隻是如此清高之位,難免要獨善其身,不與人爭,尋得清淨淡泊心,於泥淖中醒世,如此這般,以你之賢之才,待百年後,未嘗不是一代文臣之擘。”

“那權宦呢?”卓思衡問。

“權宦則是另一條通天之途,吏部天官能給你的就不隻是積累威望和聲名,而是真正人情脈絡黨錮私交,這些都會為你今後的權力之路帶來本資,助你直上青雲。可是這條路上,陰雲遍布,不知何時雷霆何時暴雨,自己這一身又會否染汙而濁。那麼,如上二者有收獲卻也有恐懼,你究竟想在這天官之位做出怎樣的前程來呢?”

麵對沈敏堯仿佛刺入靈魂一般的質問,卓思衡卻隻是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他半似玩笑半似認真道:“聽起來這麼嚇人,我還是回國子監好了。不過前輩,我少年時曾在朔州為養活弟妹漁獵為生,北地林中野獸狡詐凶殘,習性晝伏夜出,我常獨自夜入深林,一人一弓,隻為糊口。夜深老林當中,即便有酒壯膽,心中也仍生恐懼,每當此時,我便去想自己為何而來,心中恐懼便能驅散大半。沈相說得兩條路,在我看來,每個都是充滿恐懼的,慎獨克己的恐懼和遊離德操的恐懼,但這二者,都比不上夜行時,孤獨的恐懼。我已經做了很久的獨行者了,恐懼,是我的故舊好友,我比熟悉自己還熟悉這種感覺。”

沈敏堯當即明白他話中深意,於是道:“原來,你是要走一條無人走過之路……與這二者皆不同麼?”

“一樣也不同,該麵對的一樣不會少,可能困難還更多一點。”卓思衡用輕鬆的語氣說出令人沉重的話語來。

沈敏堯略思索後用一種驚異的目光望向卓思衡,感知到這目光中的畏與怒,卓思衡慌忙擺手:“前輩,我不是要做伊尹霍光,也絕沒有以篡莽為向往!你聽我解釋!那樣會給天下黎民帶來怎樣的波折,我心中清楚,決不能讓世人為我之野心流離淒惶!我隻是……想做曆史迄今為止最高的一級台階,讓人從我身上走過後,就能一瞥遠處的山和海。”

聽過卓思衡的解釋,沈敏堯略略緩了過來,他似是在深思卓思衡話語當中的那層仿佛怎麼都揭不開的迷霧,可他再看眼前的年輕人,卻覺其心眸之亮,即便自己不能深解,他也會勇往直前。

“當以天下蒼生和江山社稷為重,便是好的。”沈敏堯不再多想,這些年來,他對卓思衡自有放心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可如今聽過這一席話,即便難以去深思年輕人的想法,可其中的誌向之宏遠,也絕非篡權僭主這般妄為狂言,或許,他無需理解個中深意,隻需將自己的心意闡明,眼前之人定能把握得當。如此思考後,沈相又因心潮澎湃而咳嗽幾聲,待服送茶水後,才能再度開口道,“你心中已有計較,但需不忘腳下之路,能不獨行,還是不要獨行的好……雖說朋黨不可取,可總比踽踽試路要好上許多,你在吏部這位置上,再沒有更一覽眾山小的好處了。”

為了能讓老人家徹底放心養病,卓思衡決定今天放一狠話,他先領受教誨,才開口道:“晚輩心中的朋黨,其實也並非單純好壞之分,此言斷沒有歐陽文忠公《朋黨論》那樣振聾發聵,可也是晚輩這些年精心思索之語,不知前輩可否願賜教?”

沈敏堯來了興趣,示意他說下去。

“黨錮之類在晚輩看來絕非獨一,而是有三。其一,便是最常見的利益驅使結黨為患,家族利益裙帶之結也在其中,自古史書之上不勝枚舉,晚輩也不多贅述了;其二則是願景渴想一致,同心同德,黨爭多為此起;其三最為少見,乃是心力緣情之黨,有時人會做出選擇,不是因為這個選擇真的正確,而是因為信賴之人如此抉擇,那視為知己,自當責無旁貸。三者各有不同,在朝堂爭鬥中也各有所長,但最終要運籌宏業,三者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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